,新順1730
這種過渡可能是混亂的,甚至可能是殘酷的。
因為歷史上的第二次大陸會議召開之前,大量的手工業者、市民貧民等,已經組織起來,要求改變繼承法、公地墾殖權、以及財富數量達標才能有議事權等。
英國后來阻止西進,除了土地投機商反對,也確實有大量的“好好開墾當個自耕農、干幾年將來當地主”的貧苦自耕農參與的。
階級上的矛盾已經不少了。
歷史上,是反英派獲得了勝利。即便如此,還是發生了后來的關稅動蕩、退伍士兵起義、農民起義等。
而反英派獲得勝利,實際上是這個過渡期雖然混亂,但卻不至于亂到無法解決。
因為,大量的親英派、反分離派,跑路了,跑回歐洲了。
的確,細軟金銀、古董字畫、船只債券…這些東西都能帶走。
但是,土地帶的走嗎?房屋帶的走嗎?莊園帶的走嗎?
這些跑路回歐洲的親英派,大量的地產、房屋被充公,并且在后續的過程中被分配。
雖然說,的確,是大部分投機商、大商人獲得了這些被分配的財富中的大部分。
但是,底層也跟著喝了口湯,回了回血。最起碼賓夕法尼亞的土改,還算是給了那些貧民一些好處,賓家的地產全部歸公,半數被投機商買下、半數分了。
這是反英派獲勝的情況。
而若是親英派獲勝呢?
反英派獲勝,親英派可以帶著細軟回歐洲,可帶不走房子土地,但起碼能把命帶回歐洲。
親英派獲勝,反英派去哪?
那就只能死了。
如果不想死,那就只能接受資本主義,摒棄掉小資產者的幻想。
親英、反英,并不是一個抽象的“奴性”還是“自由”的問題,更多的還是經濟問題。
比如說我是個自耕農,家里百十畝地,四五個孩子,日子過得樂呵呵。
大兒子讓他干幾年活,或者去學個瓦匠;二兒子去學個鐵匠…
等著快死的時候,跟孩子們說:你們讓著點弟弟,家里的地就都給弟弟了。我這邊攢了些錢,你們也學了手藝,去西邊吧。那里的荒地便宜,老大、老二、老三都去西邊,買些地,過我這樣的好日子。西邊有的是地。
計劃的好好的,家庭也很和睦,結果卡察一下子,英國來了法令:不準西進!
那干嘛不反英?
不反英,想要保持家族興旺,就得讓一個人繼承,剩下的去打工。那家庭和睦就別提了,孩子之間就要先打個頭破血流。
不反英,對孩子一視同仁,那就得把地越分越小,最后日子難熬,只能向商人借貸。還不上,土地抵債,一無所有。日子總得過,這時候說,城市有工場,去工場做工吧。
一群孩子們就得琢磨,自己的爹過的那是什么日子?百十畝地一群牛,農閑時候曬太陽。自己過的什么日子?工場里面上大工,身價不如一頭牛。
不要給我講什么“土地也不是無限的,新大陸也是有邊界的”,我不聽。
不要給我講什么公有制,脫胎于小資產階級革命的美國底層,只反資本主義,不反私有制。
也不要給我講什么“資本主義發展是必須的”,我不懂,我就知道我爹、我爺爺,也不識字,也沒啥文化,但照樣大房子住著、小酒喝著。
哪怕到后世,依舊還是這一套:我爺爺、我父親,可能連高中都沒讀完、大學沒上過,可是我們照樣住大房子、小日子過得美滋滋。不要給我講什么道理,我就像知道憑什么我爺爺的時代可以這樣,現在就不行?,
同樣的邏輯,從反英開始,就一直在北美根深蒂固。
反英完了,反大商人,反銀行;反完銀行,鐵路和蒸汽機還沒出現呢,一無所知黨就已經開始崛起,認為是愛爾蘭人、華人、德裔,導致他們的日子比祖輩過的差…
實際上,大順開始下場摻和歐洲戰爭的這一刻開始,北美還未出生的工業,已經死了。
因為,大順要推自由貿易。
而北美的制造業起步,源于《1807禁運法桉》。嚴苛到極致的進出口限制、近乎瘋狂的一刀切斷了對外貿易,使得北美的紡織業、玻璃制造業、制帽業、采礦業、金屬加工業,在東北地區快速發展起來。
那是北美制造業的興起之時。
因為對英國的恨,親手簽下《禁運法桉》的杰斐遜,事后面對著雨后春筍般發展起來的制造業,失聲痛哭。
因為他重農、輕商、抑工,認為自耕農才是共和的基礎,而工業的發展必將破壞共和國的根基。
杰斐遜認為制造業,習慣于讓人們處于勞役狀態,使貴族政治原則在一個共和國內居于優勢…工業的發展,把財富集中于少數人之手,導致共和國傾向于貴族政體…
所以,面對這種恐懼的最好的辦法,是不發展制造業,讓每個農民都擁有自己的一小片土地…重農、輕商、反工。商業是必要的惡,不得不存在,但不可重視。
他分地。
他買路易斯安納州。
他出臺了《土地銷售法》,一改過去買地最低500英畝的限制,降低到原本的四分之一,就是希望“每個自耕農都能擁有自己的一塊地,不再有投機商買了大塊地再拆開賣賺差價”。
他反銀行。
反金融業。
反制造業。
反工業化。
當漢密爾頓拿出《關于制造業的報告》時,他用滔滔不絕的口才和極高的威望,斃掉了建國之初的制造業發展方桉。
可以說,他一生,都在反資本主義、反工業化,都在踐行他的“小資產者的共和”、“農民鄉約親睦”的夢想。
顯然,他不是皇帝,也不是國王。
他的這些想法,能夠得到支持,因為很多人支持她。
而這,就還是老馬說的墾殖殖民地的痼疾,就是反資本主義。
總不能說托馬斯·杰斐遜,是土包子,沒見過世面。
杰斐遜可是當過駐歐洲大使,歐洲各個國家哪里沒去過?
也正是因為他去過歐洲,對歐洲那一套太熟悉了,所以才如此堅定的反對工業化、反對發展制造業。
他親眼目睹了原始積累的殘酷、血汗工廠的恐怖、目睹了法國因為制造業發展創造的大量城市無產者、目睹了工業化轉型到底有多嚇人。
他親眼目睹了歐洲缺乏滿足人口不斷增長的土地,無地可耕種的人到大城市打工謀生,大量閑置的勞動力帶動了制造業的發展,同時也使社會出現了貧富分化,富人的奢侈和窮人的貧困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社會動蕩。
革命。
反革命。
起義。
鎮壓。
反抗。
屠殺。
抗爭。
壓迫。
貧富差距。
道德敗壞。
世風日下。
人心不古…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正因為杰斐遜不是土包子、不是沒見過世面,所以他這一生都反對工業化、反對資本主義。
我寧愿看到半個世界人口滅絕,也不愿這個事業失敗!
當然,那時候北美也是有資格嘲諷歐洲工業化的。
不只是嘲諷,而且還是鄙棄。
在《土地銷售法》改革之后,每個家庭都能得到160英畝的土地,也就是960畝。
歐洲正在工業化的國家,問問飛速工業化的城市的工人,你家別說960畝,有960平嗎?
這種反工業化、反資本主義的小資產階級私有制的思想,是有底氣、有基礎的。
反對工業化的,未必都是壞人,甚至很可能許多人都是好人。
但,是,反動的好人。
凡事走到私有制、土地自由買賣這一步的國家,早早晚晚,都會生出重農輕商反工業化的想法。
這幾乎是所有“私有制加土地自由買賣”為基礎的國家的通病,邁不出這一步、邁不出這一關鍵的“不惜一切代價工業化”的一步…就會周期輪回。
而牛耕、壟作、高爐鐵、畝產120斤的生產力水平,配上土地私有制、土地可買賣,將來會變成什么樣…
這一點,中國已經向18世紀的歐洲、美洲的啟蒙主義者、小資產階級的空想派,用兩千年的歷史證明過,可當時沒人相信。
杰斐遜這種反動空想的物質基礎,是北美廣袤的土地、北美稀少的人口。這些現實基礎,給了他這種空想似乎可以實現的假象。
但終究是假象。
伴隨著《禁運法令》對商業買辦的損害、對本土制造業的刺激,紡織業和其余制造業在《禁運法令》期間的飛速發展不可倒退,他除了失聲痛哭認為第二版山巔之城也破滅了卻又無可挽回外,別無辦法。
他說恐懼的制造業、銀行、金融業、會一步步瓦解他幻想出來的鄉約村社為基礎的熟人社會。
的確,他的幻想,得到了很多北美人的支持。
但是,同樣的,他的《禁運法令》打下了北美的工業基礎的同時,他自己也被原本的貿易體系得益者,打上了“暴君”的名號。
因為禁運法令的“陣痛”,摧毀了原本北美的對外貿易:賣原材料、進口工業品的貿易體系。
使得原本的商業資本、通過貿易完成了資本積累的商人,不得不將資本投向美國還沒發展起來的紡織業、玻璃制造業,完成了對英國紡織品的替代。
使得一些商業海運發達的州、糧食出口州,原材料出口州,不惜喊出要退出聯邦的口號。因為這個“陣痛”,確實太疼了,這是原本的國家經濟體系的重新大洗牌,成千上萬的人失業、工業品價格激增、走私泛濫。
是非功過,難以論說。
這些之后的事,或許可能根本不會再發生了,大順這邊當然也不可能知道這一切。
但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大順這批粗略認知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人,他們可以圍繞著此時北美的經濟基礎,編造出一套合適的忽悠,來徹底打開北美的市場,獲取足夠的支持,并且把這一套壓死殖民地工業發展的理論,發揚光大,變為顯學。
選出來他們要拉攏的人、明確出肯定要反對的人、支持一批人、弄死另一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