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樣的回答,皇帝還是沒有徹底放心。
大順軍改之后,在周邊倒是戰無不勝。但荷蘭不過個巴掌大小的小國,而且南洋取巧,海軍決勝,大順還真就沒有和歐洲的精銳部隊打過仗。
雖然這些年派到歐洲的人不少,回來之后,
都說歐洲軍陣,也就那么回事,似無什么可學之處。
皇帝信心是有的。
但牛二這種親眼見到了英國的殖民地軍隊和印度軍隊作戰的人,嘴里說出來,那就又不一樣了。
關鍵是皇帝這邊已經被劉鈺說服,認為攻打印度的事,
還是要拖個一二年,
拖到適合的時候,
大順全面入場。
按照大順的經驗,練兵的速度還是挺快的。
只要軍餉充足、當兵的能吃飽,還能按月發軍餉的話,以大順充足的軍官團,真的是三五個月,就能練出來一堆線列兵。
聽完牛二說在印度發生的事,皇帝是對政治斗爭、出賣、背叛這種事最為敏感的人群。
一想就能知道,這里面英國人肯定是得了不少好處。就怕英國人鐵了心,覺察到大順的心思,把所有的好處都用來練兵,那就不免會有些麻煩。
既提到了印度土兵的事,便又問劉鈺道:“愛卿以為,這印度兵只要吃飽飯、發軍餉,
也可有新軍戰力。英人是否能在印度擴軍?”
劉鈺趕忙表示,大可放心。
這事真就是體制問題。
當年英國東印度公司,
怕被王權掌控,
所以搞出來了奇葩的500磅以上人人平等制。
你就是手里捏著10萬英鎊的股,選董事會的時候也是和那些捏著500磅的人一樣。
大家入股,
都是為了發財的,
為了大順入侵這種虛無縹緲的事,所有人團結一致,不分紅,把錢都用來擴軍?
真要是有這樣的組織能力、決策水平,那他就算不上股份制公司了。
這不是利令智昏,而是這種決策體制之下,壓根是不可能干出來皇帝擔心的那種事。
再者說,核心矛盾解決不了,英國人別無選擇,不可能停下擴軍,而是會迅速把法國人解決掉。擴軍…他克萊武算個屁,敢繞開董事會,直接把孟加拉給東印度公司的錢,用來擴軍?
再說擴軍少了并沒有什么用,海軍拿不到優勢,大樹照樣可以和當年伐日本一樣,各個擊破。擴軍到能和大順對抗的程度,孟加拉賠的那點錢,壓根不夠用。
再度給皇帝吃了顆定心丸,皇帝點點頭,嗯了一聲,便將牛二的報告仔細翻看了一番。
待看完后,卻問了一個古怪的問題。
“卿回京城,料來也知道了門頭溝鐵路事。以卿之見,朝廷當應以印度稅收,行移民之策。那么,若朕用這筆錢修鐵路呢?”
“錢就那么多,你說的也有道理,不可壓榨太狠,又應地方層層加碼之事。料來便是全取印度,以畝稅算,也就和本朝差不多。刨除養兵之類,最多也就余2000萬兩。”
“屆時,是修鐵路呢?還是移民呢?”
“興國公之前移民諸策,大有玄機,其中道理,想來你肯定也是知道的。這南大洋、北扶桑各地,商人并無利可圖,欲要移民,非得朝廷出錢。興國公之前的手段,怕是用不上了。”
“而這鐵路嘛…朕素來是相信興國公的實學手段的。此物將來必可超越運河,當應大興。料來也不需幾年,便可日漸成熟。”
“你以為,這筆錢,當如何選擇?”
這個問題,問的過于奇葩。
不只是牛二懵了,劉鈺也一下子愣住了,壓根沒想到皇帝會問這個問題。
但劉鈺的懵圈,也只是持續了一小會兒,立刻就明白了皇帝的潛臺詞。
顯然,皇帝不想讓松蘇的資本,插手鐵路。因為現在能拿出來真正意義上富可敵國的資本募集的,也就是松蘇的資本集團了。
鐵路肯定不可能往那邊修,要修的話,也是以京城為中心修。皇帝這是不太想讓這些資本,插手“內部”地區。
幾年前皇帝南巡的時候,就很細致地發現了一些問題。
比如松蘇的紡織業,是沿著運河快速擴張的。
在從阜寧到南通的運河修好之后,資本就沿著運河的水,很快就把運河沿岸的村落、鄉鎮、縣城,卷入到了控制之中。
沿途各地,都卷入了紡織業里。大量的船只絡繹不絕,而那場紡車下鄉的運動,也是以每天數里的速度傳播。
事不能說是壞事,至少在大順對外擴張、四處賣貨的時候,肯定是好事。百姓男耕女織,日子過得越來越好。
但松蘇那種皇帝不是很喜歡的、說不上來的風氣,或者說社會氛圍,也一樣,伴隨著那條運河快速傳播。
鐵路這東西,肯定是好東西。皇帝也相信,這東西就像是火槍一樣,一開始的時候,火槍比弓箭差得遠,但潛力更大。
關鍵是,這個好東西,是怎么定義的?是對誰的好?
皇帝深諳的,是制衡之法,所以松蘇可以富庶,但松蘇模式只能在一定的范圍之內,這樣才可控。
大順的成功,也來源于搞對對胡,沒有搞成清一色,互相制衡,反倒是讓皇權更加穩固,也解決了許多前朝不太能解決的朝廷問題。
而且,大順的土地制度,也注定了兼并起來非常容易。
朝廷承認地契,而且就是標準的土地私有制。那么,松蘇資本買地,怎么杜絕?
如果插手鐵路,沿著鐵路擴張,大量的白銀,潮水般涌入了內地——大順不產白銀,基層用的錢是銅錢,白銀更像是一個外幣決策,一旦放開,唯一“產”白銀的松蘇,能擴張成什么樣?
只說禁止土地交易?這顯然是扯犢子,并沒有什么用。
要禁止土地交易的前提,是進行全面的土地改革,大順沒有這個能力,也根本做不成。
況且,牛二給皇帝描繪了占領印度的“美好”未來。
如果鐵路歸商人,或者說商人在鐵路上有巨大的發言權,那么松蘇的貨物豈不是潮水一般涌入內地?
到時候,牛二所描繪的印度的“美好”未來,就要先在大順內地上演了。
某種程度上講,其實皇帝的擔心也不能說錯。
就現在這種情況,真要是鐵路修起來,大順是真的能提前體會一下什么叫“士紳都普遍破產劣紳化”的場景。
歷史上帝國主義的侵略和傾銷,就算沒關稅,那還有個從歐洲到亞洲的運費呢,甚至一噸或的運費也得四五兩銀子。
松蘇這邊的先發地區,那玩起來可就更方便了,最起碼,不用考慮從歐洲到亞洲的運費。
機織布在歐洲產,能在鐵路和輪船的加持下,把傾銷招致的小農破產問題,遍布各省。
甚至于最后混到鄉村中小地主都普遍破產,最終招致了內地的極端貧困化,最終演化成了大量的士紳子弟也居然變紅的情況——這也就是清末時候搞那一套,其實搞不通的原因,因為那時候內部被榨的還不夠徹底。
大順的一些基層的中小地主,其實除了有地之外,還經營手工業。
內地還在萌芽呢,松蘇等先發地區的雄厚資本、海量白銀、工業革命、機械生產,能靠著鐵路、輪船等,直接把內地的舊經濟體系干爆。
其實就可以簡單地理解為,工業革命后的歐洲,平行移到了松蘇地區,免除了歐洲到亞洲的運費。
這和美國不一樣,宅地法是每戶百姓,能拿到160英畝,折合960畝的土地。大順這邊的百姓,就算說再勤勞、勤勞點在基因里,誰有960畝的土地,還讓老婆自己去織布?閑的?
大順這邊百姓的勤勞,大部分都是被逼出來的。沒地,只能接受五六成的租子,不自己干點手工業,真活不了。
而且手工業的流通、銷售等,都是成體系的。就像是大順只不過把貿易中心從廣州遷到長江口,就直接造就了嶺南地區的大失業。
舊體系被摧毀,影響的人,可是上千萬。
況于真要是讓資本不受控制地從松蘇涌入內地,對于土地私有制的大順而言,那事兒可真就大了。
即便皇帝不能想的這么全面,卻也從各個角度,都擔心松蘇資本往內部擴張的后果。
所以,鐵路是不是好東西?
對皇帝來說,是好東西。
這個東西怎么用?
應該作為一個調兵用的“秦直道”。
作為一個賑濟災荒方便運輸的“大運河”。
作為一個邊疆地區一旦有事,可以迅速出兵的“邊疆軍營”,從而解決掉內重外輕、內輕外重的問題。
將大軍駐扎在京城周邊,靠著鐵路,即可做到內即是外、外即是內。
或者,在幾個人地矛盾嚴重的地區,比如河南,一旦有災,立刻可以調集南洋米、遼東的高粱,迅速賑濟。
冒著黑煙的未來,是不是一定打碎了舊時代?那也真的未必,至少鐵路,說不定還真就能更加穩固小農經濟。
每年維護,固然花錢。那之前運河、漕運、治水什么的,花的也不少。
歷史上,雪山地區的農奴主,開汽車、用柴油機發電、聽莫扎特,這妨礙農奴制的延續了嗎?
如果站在純粹的、民族的角度來看這個事,按照純粹的民族視角,其實皇帝問完這個問題,就可以直接被槍斃了。
顯然,這時候應該趁著大航海時代最后的余光,把陽光籠罩之下的、尚未被別人占據的土地,搶占了,把同民族的人移過去,照著一年百十萬來移,居然在這種事上猶豫,就可以直接宣布這個皇帝不合格了。
如果以生產力進步與否的角度,皇帝在鐵路這個問題上的考慮,那就更不用說該怎么定性了。
哪怕是站在這個工業革命的時代的角度,要考慮的方向,也應該是如何完成轉型過渡。
可以用手段,可以改革,目的就是怎么在轉型期,讓底層百姓小農抗住轉型之痛,不至于活不下去;亦或者,殘酷一點,考慮轉型期的劇痛,該怎么鎮壓。
完成轉型才是目的,其余都可以是手段。
然而,顯然,皇帝此時的想法,和這三項都不沾邊。他并沒有覺得,全面完成新時代的轉型,是最終目的,也不認為這是自己的責任。即便他在技術上并不反動,甚至其實支持鐵路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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