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下午兩點,這場仗,孟加拉敗局已定。
雖然這是場上萬人的大戰,包括動彈不了的右翼壯丁兵、左翼能左右戰局但是等著反戈一擊的騎兵,甚至人數在五萬人以上。
雖然從早晨七點,打到現在,兩邊加在一起,
一共死了六七十人,兩邊傷亡數量一半一半。
雖然六七十人相對于五萬多人的總規模,距離崩潰甚為遙遠,哪怕是按照封建時代的標準,也夠不上數。
但是,下午兩點左右,
牛二等這些大順這邊受過科班教育、也參與過實戰的軍官就已經確定,
孟加拉敗了。
打仗,是個很無趣的人類活動,
戰場的規律是可以總結的。當然,如果要是有戰術天才,可以敏銳地發現戰機,是可以扭轉戰局的。但前提是,這位戰術天才的手里,有一支可以快速戰場機動的預備隊,否則再天才,手里無兵,無法執行,也是無用。
左翼的那些騎兵,什么狀況,牛二等人不了解,但估計多半是有進攻能力的。
刨除左翼的那些騎兵,
右翼那邊的部隊,
絕對沒有進攻能力。
西拉杰手里真正有進攻能力的部隊,
只有他手里和心腹掌握的三五千人。
上午十點鐘,確定了他二大爺賈法爾已有反心之后,按照牛二的設想,
這時候就該直接調整部署,準備開溜了。
但是西拉杰孤擲一注,還在做著自己打崩東印度公司,賈法爾就會回心轉意、將功補過的美夢,一看就是太年輕了,蜜罐子里長大,沒受過藩鎮割據時代的毒打,也沒經歷過真正的政治上的斗爭,幼稚無比。
西拉杰不退,非要打,那就肯定輸。
西拉杰的部隊,于大順這邊的人看來,只能算是有進攻能力,不至于像右翼的那群壯丁兵一樣只能結陣憋在那不動一動就亂而已。
可訓練水平、持久作戰能力、陣型維系、士氣水平等,都不行。
十點鐘開始孤擲一注,主動發起進攻,對面的東印度公司占據了極大的防守優勢。
消耗到兩點,西拉杰這邊其實也沒死幾個人,但部隊不管是體力、士氣、心氣、陣型等,都已經無法維持。
騎兵和步兵的配合,更是可以上教科書的反面教材。騎兵居然直沖有榴彈炮和結陣防守的燧發槍陣。
步兵還跟不上。
炮兵又全是28磅、36磅這樣的大炮,炮手不足,壓根沒有團屬火炮支援前進。
這要是能突破英軍防守,估摸著大順軍校的教科書,就可以全部重寫了。
現在的情況,在牛二看來,就看英軍是否發動反擊了。
如果英軍發動反擊,便證明一件事:左翼的賈法爾,不是簡單的謀反那么簡單,而是提前和英軍通氣了。
因為如果不通氣的話,英軍是絕對不敢發動反擊的。一旦動起來,側翼被騎兵一沖,直接就完。
謀反,與通敵,也不是一回事。
下午兩點四十五分。
英軍在又一次防御住了配合的一塌糊涂的孟加拉軍隊的進攻后,發起了反擊。
這一次,掩護側翼的英軍也直接轉為了進攻陣型,完全放棄了側翼掩護,全線反擊。
牛二看到英軍掩護側翼的部隊一動,心里就明白了,孟加拉人的側翼,全是內鬼。
英國人連掩護側翼的部隊都敢直接動起來,那是擺明了,側翼十分安全,賈法爾根本不是謀反,純粹就是通敵。
于是沖著旁邊的張三彪點點頭,張三彪也在看到英軍側翼展開進攻隊形開始反擊的那一刻,就明白過來了。
立刻來到帶過來的衛隊旁,吹響了哨子。
“集合!整隊!”
從中午開始就被允許在地上休息的大順士兵,迅速站起來,整理各自的裝備。
但是,隨后的命令,卻不是備戰,而是被軍官喊道:“背起背包!背起背包!”
士兵們趕忙又把之前已經放在地上的背包全都撿起來,各個小隊開始互相整理背包。
放下背包,意味著備戰。
背起背包,意味著撤退、行軍、或者回營。
幾分鐘后,背包整理完畢,隊形重整結束,旁邊的馬車也已經把馬套上。
西拉杰此時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被熬了一上午、士氣低落、體力消耗殆盡的己方士兵,在這一次進攻失敗、英軍全線反擊中,變為潰敗。
仗打的乏善可陳,打到現在,兩邊的損失依舊沒過百。
可這種封建王公的私兵、壯丁兵、騎兵精銳、身邊家丁精銳模式的軍隊,一旦沒了士氣和體力,直接會演化為潰敗。
別看大順這邊的“衛隊”,也就百十號人,加上少量儀仗騎兵也就一百五,但其實在剛才之前,是真的有下場直接把對面的英軍打崩的能力。
西拉杰手底下的心腹在剛才發動最后一次沖擊的時候,若是大順這邊的部隊以縱隊快速行軍,在側翼展開,可以直接配合孟加拉的“家丁騎兵”,撕開英軍的側翼。
杜普萊克斯的判斷,真的是正確的。少量精銳的新時代步兵,在這種奇葩的戰局中,幾百人就能左右戰爭的勝負。
但大順至今一動不動。
哪怕,西拉杰,他的國庫里有上百萬的金銀幣;哪怕西拉杰給大順這些人開出來一百萬盧比的高價。
甚至,很明顯,東印度公司這次會賺翻了,國庫的錢,估摸著多半都會被東印度公司拿走。
那也無所謂。
最高效的搶劫,永遠是無民生義務的征稅、和商業資本管控下的低價收購劫奪。
搶國庫,是低效搶劫,段位太低。
大順這邊既然敢派出來這些人,就足以證明上面相信他們不會因小失大。
現在,休息了大半天的左翼的賈法爾的騎兵,終于動起來了,但動的方向,卻不是英國人,而是直接朝著自己的友軍席卷而來。
西拉杰見大勢已去,已經顧不得咒罵賈法爾的背叛,而是準備跑路。
敗局已定。
可跑路之前,牛二卻趕到了西拉杰面前,給了傳授了一點點歷史經驗。
“你沒兵了,跑就是死。”
“就算礙于你的身份,賈法爾不便直接殺你,但你還是有至少六種死法。”
“比如,一隊‘兵痞’,覬覦你身上的財物,將你殺死,賈法爾再把那些兵痞處決。”
“比如,他要把你轉移到流放地或者宮廷,但轉移途中,一不小心,船沉了,你和你全家都被淹死了。”
“比如,你被軟禁,但某一天突發惡疾,死了…”
大順這邊的歷史經驗,還是挺豐富的,牛二隨便就列舉了六種死法,并且分析了這些死法的具體操作,給這個年輕人傳授了一些人生經驗。
西拉杰只見過外祖父一不二、眾人擁戴,卻那里知道他外祖父當年是如何卑微地從一個軍中主簿,干到一方節度使、并且是莫臥兒帝國第一個自立的節度使的創業艱難?
又如何能知道亂世之下,他的血統,只能讓他的死亡,比那些亂世人體面一點?
這種事,全世界的封建統治者玩的都差不多。歷史上西拉杰的全家女眷子嗣親媽之類,確實是“覆舟沉于江”。至于這船到底是不是不小心壞了、不小心漏水了,這個就…
聽到這些種種奇怪的死法,再看看兵敗如山倒的場景,西拉杰雙腿有些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呼吸也略有些急促。
越是急促的呼吸,越感覺好像喘不動氣,便呼吸的更加急促。
牛二倒是不緊不慢地又加了把火。
“我聽,你們的經書上:主造化生死,旨在考驗你們誰的工作最完美。你們不要自殺,誰為過份和不義而犯此嚴禁,主便要把誰投入火獄…”
“這個,你們的圣人的七十二弟子中的一個,那個…外號叫愛貓人的那個,不也編寫過類似論語的玩意兒嗎?”
“里面不也記錄你們的圣人之言,你們的圣人曰:無論是任何形式的自殺都屬于自殺。跳崖自殺的人,永遠地跳入火獄中。服毒自殺的人,在火獄中永遠地手拿毒藥服用。用鐵器自殺的人,在火獄中永遠地手執鐵器刺自己的肚腹…”
“那你,你現在兵敗,明知道在亂軍中逃亡,是死,那這算不算自殺?”
“就好比,我不是想自殺,只是想拿刀子戳自己的心臟、割自己的喉嚨,那么這算不算自殺呢?”
他在爪哇做了多年,和這群信徒沒少打交道,就算沒吃過豬肉那也見過豬跑,交流的多了,一些東西還是張口就來的。
雖然,實際上,牛二相當明白,大部分掌權者,對于宗教、圣訓、圣人之言之類的東西,都是當放屁的。
越掌權,越不信。
所以這種時候,搬出來這些東西,可不是為了服他的。
有些茫然的西拉杰,問道:“我的命運,在何方?”
牛二只笑了笑,叫侍從從背包里,拿出來兩樣東西。
一件藍色的右衽軍裝。
一把剃須刀。
然后指了指右衽的軍裝,和放在衣服上的剃須刀,道:“你的命運,就在其中。”
西拉杰愕然地看著那柄剃須刀,再看微笑的牛二,就像是在看邪魔。
不能自殺,是圣人之訓。
不能剃須,也是圣人之訓。
所以,剛才的逃亡是死、等于自殺的那番話,就是屁話。
自殺違經、剃須也違經。
既然都是違經,那么現在與圣訓無關,只與死活、復仇、權力…這些世俗的東西,有關。
命運不在那柄剃須刀上,而是在那身大順的軍裝上。
但要接受這個命運,就必須要把胡須剃一剃。
大順也蓄須,但不蓄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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