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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五四章 多歧路,今安在(十三)

  杜鋒這個人,從個人角度,更像是克萊武。

  杜鋒這個錫蘭都督,從國家制度角度,更像是杜普萊克斯。

  個人角度,杜鋒想的是冒險、封侯、功名、利祿,想從黑龍江畔的邊軍窮小子,一躍而成為大順排在前二百的家族。

  國家制度的角度,法王一紙詔書,就能讓杜普萊克斯乖乖滾蛋,杜鋒也一樣,紫禁城的一句話,就能讓他回京養老。

  固然,杜鋒不懂什么叫歷史的進程,也不懂大順現在擁有的絕佳的外交環境到底是源于劉鈺的縱橫捭闔,還是源于勞動人民的苦干創造了此時世界貿易的物質現實。

  但是,他跟著劉鈺這么久,最基本的商業、資本、貿易的知識,還是了解的。

  所以,杜鋒對杜普萊克斯,或者對法蘭西這個國家,至少在印度這個地方,還是比英國東印度公司更有共情的。

  至于原因,很簡單。

  法國東印度公司在印度貿易上面臨的困境,相對于英國東印度公司,大順只能從法國東印度公司這找到共情。

  簡而言之——單純的商業角度,渾身難受!

  在大致了解大順和印度之間的貿易問題之前,先要了解幾個最基本的數據。

  印度的氣候條件,比大順大多數地方好。

  此時印度擁有耕地,2.78億比格。1比格,等于三分之二英畝,等于4畝。印度此時擁有耕地,11億畝。

  此時印度的人口,大約在1億3500萬,到2億之間。

  印度的棉花種植畝數,比大順多,而且適宜種植棉花的耕地,比大順多得多。

  印度大部分地方,比大順的華北東北地區的畝產高,因為東北地區只能一年一熟,華北地區也剛普及兩年三熟,而印度,一年兩熟是基操。

  印度的手工業,不比大順差多少。

  印度的人工費,和大順半斤八兩。

  可能,就因為氣候過于均衡,緯度跨度太小物產區別不大,加上民族、宗教等問題,比大順少了一個大運河時代的南北互補的統一且交流互換密切的國內市場?

  所以,商業貿易難受嗎?

  難受。

  太難受了。

  渾身難受。

  法國人能感受的難受,大順都能感受到。

  英國東印度公司,可以頂著每100英鎊的東方棉布,需要另繳納68英鎊的特別稅才能在本國銷售(另有3.5的普遍共同關稅)的巨大debuff,每年往英國運輸至少75萬匹棉布。

  法國國內市場卡的嚴,加之人參貿易等讓法國選擇直接買松江布,所以法國東印度公司根本沒辦法買印度布。

  大順呢?

  大順真的就是“很多商人,欲當買辦而不能”。

  大順商人在印度買棉布回大順銷售,那真是嫌爹媽留的遺產多了,錢沒處花了。

  可問題是,大順的棉布,也懟不進印度市場。

  也不是說一點懟不進去,而是相較于龐大的經濟總量,懟進去的棉布數量還是少了些。

  在大順國內實際上掌控著大順對外貿易的劉鈺,此時算是深刻理解了第二次鴉片戰爭之前,英法等帝國主義面對中國的感覺了——貨賣不出去啊!

  那么,把印度作為原材料產地,行不行?

  也不行。

  至少,此時此刻,不行。

  還是以棉花為例。

  大順繼承了、或者說搶走了,荷蘭人在印度占據的幾個城市,名字比較長,但基本都夾在錫蘭和孟加拉之間,四五個吧。

  此時印度有四大棉花產地。

  孟買附近的蘇拉特棉,不在大順的影響力范圍內,對著阿拉伯海。

  馬德拉斯,去殖民化后改名叫金奈,在英國人手里,離大順的控制區很近。

  孟加拉。不必提。

  博帕爾,后來農藥出事那地方,在內陸中心,離海都遠,而且在馬拉塔人手里。

  大順的松蘇紡織業,是以墨西哥長絨棉為基礎的。

  尤其是南通這幾年大為暢銷的、提升了四倍織布效率的南通大布,必須以長絨棉為原料。

  印度棉絨短,不適合這種寬幅大布。或者說,松蘇工業革命的原材料,就是以蘇北長絨棉為基礎的,大順此時的技術水平,沒能力搓出來以短絨棉為基礎的機械紡織。

  松蘇紡織業能用的,只有博帕爾地區的上等棉。

  但是博帕爾地區在印度中心,交通不便不說,而且拿不到。

  孟加拉棉的絨,太短。

  馬德拉斯的棉絨,更他媽的短。

  在大順唯一暢銷的,是蘇拉特棉花。

  因為蘇拉特、孟買的棉花,質量雖然不如博帕爾,但是質地柔軟,棉絨稍微長一些。

  不適合松蘇的大規模的半機械化紡織。

  但是非常適合大順的東北人做棉褲、棉襖,非常棒,質地非常柔軟,保暖效果很好。

  谷椶</span印度的氣候,其實比蘇北更適合種長絨棉。

  但就像是歷史上中國推廣長絨棉的困境一樣,小農經濟下的印度,推廣起來是不可能的。

  小農經濟下,想要推廣長絨棉,需要什么?

  要么,如歷史上北洋時代推廣長絨棉所總結的:必要大災之后,赤地千里,政府掌控土地,墾荒屯田安置災民,方可推廣。

  要么,如劉鈺在蘇北做的那樣,用刺刀、皮鞭、棍棒、軍隊,讓原本的小生產者、小農,生不如死,資本圈地,改良棉種。

  要么,需要一個根本不在意百姓死活的商業資本控制下的政權,強制推廣,強制征收。

  要么,需要一個強有力的組織,能夠將統治能力深入到每一個村莊,強大的組織力可以做到省里面下發下來的棉種,一個月內行政官員和干部就能在每一個村莊推廣。敢繼續種植短絨棉的,村干部帶人直接鏟平,一棵不留。

  除此之外,并無他法。

  雖然殘酷,只是現實。

  否則,良種很快就會退化、雜交、變異、變短。

  大順每年都能從孟買,進口不少的蘇拉特棉花,用來平衡東北棉褲導致的升高的棉花價格。

  讓做棉褲、棉襖、棉被等填充物的棉花,用蘇拉特棉,從而繼續壓低蘇北棉作為織布原材料的價格,確保每一斤蘇北長絨棉都被作為工業原料。

  另一個原因,是皇帝看著這幾年華北有種植棉花的趨勢,非常不爽,擔心統治的核心基本盤區,不種糧食種棉花,出大事。

  但也就僅此而已了。

  孟買和蘇拉特,并不是此時大順的勢力范圍,這問題倒是不大。

  商業嘛,只要有錢賺,就能有買賣。

  至于大順為什么能夠在蘇拉特買到便宜的、比較上等的棉花原材料,而當地為什么不把這些棉花搓成棉布賣、或者因為當地的棉布拉高了棉花價格使得沒進口價值?

  這…這就要從大順伐日本、下南洋說起了。

  在大順下南洋之前,荷蘭東印度公司每年往印度輸入的貴金屬數量,是比較驚人的。

  大順下南洋之前、日本那邊新井白石改革限制貴金屬出口之前,荷蘭從巴達維亞輸入印度、買印度貨的貴金屬,最高一年是460萬盧比;從波斯地區做轉手貿易運到蘇拉特的,大約600萬盧比。

  加在一起,大約是1000萬盧比。

  雖不精確,大概的兌換比是1英鎊3兩庫平銀12法郎或者弗洛林8盧比。

  每年400萬兩白銀吧。英國每年給印度“送”的白銀,只多不少。唯獨法國比較拉胯,貿易額始終保持在100萬法郎左右,也就是30萬兩白銀,大約折合一艘從北美裝滿人參貂皮東珠的船到松江府的貿易額。

  荷蘭人巔峰時候,每年花的400萬兩白銀,大約一半用在購買蘇拉特棉布,往南洋賣。

  所以,也就很容易理解了。

  大順下南洋之后,不會傻呵呵地跑蘇拉特去運棉布,自然是運松蘇的棉布去南洋。

  蘇拉特周邊的棉紡織配套產業,本來就是外向出口型的。

  從波斯人去那貿易開始算起,幾百年時間了,等著葡萄牙人荷蘭人英國人紛至沓來,更是直接形成了外向型經濟。

  大順下南洋之后,蘇拉特的棉布產業,每年一下子少了200萬兩左右的出口額——甚至不止200萬兩,大順還往歐洲走私,擠占了蘇拉特棉布在歐洲市場的銷路。

  一個全部外向型棉布產業的地區,幾年之內,少了三分之一的出口量,會發生什么?

  自然饑荒、起義、崩潰、反抗、死亡、混亂。

  以及,棉花降價。

  18世紀初的世界貿易,亞洲和歐洲的貿易,其實和常規印象中完全不同,而且貿易額其實也真的不小。

  拿貴金屬來說,新井白石改革之前,巴達維亞的貴金屬,主要從日本那里得到,而且是以黃金的形式,每年大約能夠拿到120萬法郎。即便改革之后,依舊還能保持三分之一的貴金屬獲得量。

  大順伐日本,直接導致了荷蘭東印度公司的財政崩了,就源于荷蘭東印度公司需要從日本獲得貴金屬,從而在印度拿到棉布,再把棉布運到南洋銷售。一旦缺了日本的貴金屬,不是說少花倆錢省一省的事,而是一個貿易鏈條直接斷了,短時間內又無替代品。

  蘇拉特的情況也差不多。

  大順下南洋之后,荷蘭人幫著“開拓”的南洋棉布市場,依舊還在。

  只不過,身上穿的棉布,是松蘇棉布,而不是蘇拉特布了。

  蘇拉特脆弱的外向型經濟,只能、或者說必然,走向提供原材料,也就是原棉為主,而不是以有附加值的棉布為主。

  簡單來說,之前紡紗織布的,死了;之前種棉花的,還能活著。

  問題就在于,固然大順能從蘇拉特買走棉布,可大順的棉布在蘇拉特也賣不出去。

  因為…蘇拉特的棉布,也能頂著68.3.5合計72的關稅戳進倫敦…大順這邊真的是暫時頂不動。

  那是不是說印度,在商業上看,就無利可圖了?

  當然不是。

  老馬是教過的:商業作為未發展共同體間的生產物交換媒介時,商業利潤就表現為侵占和欺詐。

  老馬還教過:商業資本,在優勢的統治地位中,到處都代表著一種劫掠、搶奪的制度。

  逆練即可。

  逆練之妙,存乎一心,妙用無窮。

  最有效的搶劫、掠奪是啥?

  收稅唄。

  是不用修水利、不用賑災等義務的稅收、鹽稅、壟斷交易下的強制低價收購。

  有比無民生義務的稅收更有效的劫奪?顯然不可能,否則荷蘭大資本為啥都優先買包稅權,其次才是做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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