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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五三章 多歧路,今安在(十二)

  與忠誠無關。

  與忠誠這樣的個人品德無關。

  這是劉鈺軍改和下南洋奪印度的基礎。

  也是皇帝允許下南洋奪印度的基礎。

  與忠誠無關。

  杜鋒沒有自立為王的資本,因為他手里一支海軍都沒有,一個槍械制造所也沒有,甚至連貿易途徑都沒有。

  脆弱的、外向輸出肉桂和檳榔寶石珍珠的錫蘭經濟,富庶,值錢。但如果自立反叛,那么大順的海軍會掐死這條貿易線,自立者會自己崩潰。

  所以他必須忠誠,所以與忠誠這種品德無關。

  在劉鈺忙著江蘇改革的前前后后,皇帝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擴建海軍,提拔了大量良家子新人。

  皇帝出于對劉鈺的不信任,對劉鈺影響的力量進行了洗滌,所以皇帝對劉鈺信任。

  皇帝掌握了一支可以讓南洋都護們瞬間瓦解的力量,所以相信南洋都護的忠誠。

  大順有很多猛人。

  有很多天賦卓越的亂世英豪,隱藏在盛世之中。

  這一點,皇帝很清楚。亂世來臨的時候,每個縣,其實都能湊出來一個政府加將領的班底。比如沛縣、比如鳳陽、比如榆林延安。

  但即便這樣,也沒有人能擺脫中國人的身份,去印度做一個印度人,然后卷起風云,一統印度,力抗大順的清剿,消滅英法的威脅,這樣的能力過于逆天。

  如果做不到這一點,在帝國的擴張期,野心勃勃之輩為什么不選擇在帝國的軍中博個封侯拜相封妻蔭子呢?

  對外擴張的好處,就是把帝國內部隱藏的狼,全都丟向邊疆,讓他們到處撕咬。

  而且因為海軍在手,也不用怕這些餓狼反噬。

  最優秀的狼,會被收為狗。

  丹書鐵劵上刻上名字,給他們在京城蓋一間大大的府宅,每年給予幾萬兩的白銀,并且還可以讓他們的后代天生就帶有皇權狗血,高人一等。

  杜鋒只是很冷靜地告訴杜普萊克斯,你沒有自立打出一片天、做印度王的能力。

  其實我也沒有。

  所以,我們只能站在國家、朝廷的角度,去思考所謂的戰略取舍。

  故而,固然可嘆,但論起來也算是咎由自取,因為你不能擺脫法國人這個身份,卻又違背了法國朝廷的戰略。

  雖然,劉鈺嘲諷法國,說路易十五的戰略,就他媽是沒有戰略。但客觀事實下的正確戰略都打不贏的話,客觀事實下必然失敗的戰略方向難道會贏嗎?

  杜普萊克斯愕然許久,長長嘆了口氣,看了一眼杜鋒,露出了苦笑。

  “人的命運啊…真的是難以預料。”

  “我第一次去廣州貿易的時候,還沒有聽說過貴國有那位公爵的名字,更不用提你。”

  “我第一次去威海的時候,那位公爵還不是公爵,他和我像是平等的朋友。那時候你還只是個海軍實習軍官,我是法蘭西的本地治里總督。”

  “而現在…我只能平視你的眼睛,并且聽著你對我的評價和指點,卻不能說出一句反駁。”

  杜鋒也深深吸了一口氣,對這番話感觸頗多,頷首道:“是啊,人的命運…如果一切如常,我現在或許還在黑龍江畔,做一個找機會打劫商隊的邊軍。”

  一邊是凄冷悲催的命運折磨,一邊是慨嘆歷史的進程,同樣的嘆息,不同的心境。

  只不過,杜鋒,甚至杜普萊克斯,都不會知道,今天的這場慨嘆,還沒有彰顯命運的全部力量。

  原本歷史上,當杜普萊克斯窮困潦倒于巴黎街頭,閉目待死的時候,他留下的對命運無常的經典感嘆:

  我曾經掌控著一片比法蘭西更廣闊的領土,每一個印度王公都渴望得到我的幫助。

  我犧牲了我的青春、我的財富、我的生命,來為祖國經營亞洲。

  不幸的朋友,可悲的父母,摯愛的兄弟,為我的目標,奉獻了他們的一切財富…作為祖國在印度征服的經費。現在,我一無所有,他們也急需這筆錢來生活。我尊重國家的法律,向債權人詢問了我的債務,但他們卻不認為我的付出需要償還。

  我的事業被當做寓言,一個警告別人不要像我一樣愚蠢的寓言。我被視為人類中最卑鄙的人…

  此刻,房東向我要房租,我無法支付,我被迫要求緩刑,以避免因為不交房租而被拖進監獄。

  或許,很難想象,一個曾經南印度的太上皇、風光無限時候被英國作為英法和平的籌碼的人,在面臨房東要房租時候,卑微地懇求寬限幾日以免被拖進監獄時候的心情。

  或許,也很容易想象,尤其對大順人而言。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

  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

  說什么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

  昨日黃土壟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

  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

  正嘆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

  訓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強梁。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

  因嫌紗帽小,致使枷鎖抗;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

  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

  甚荒唐!

  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這是一個普遍性的、經久不衰的、不斷重復和循環的故事。

  超越了民族、國家、文化、歷史的,常見的,普通的故事。

  因為普通,所以偉大。

  只是杜鋒此時還不可能讀懂這番話,即便他好像聽劉鈺說過,但彼時青年的他又怎么會記得這番沒滋味的句子?既沒有刀劍,也沒有血光。

  他的內心,只有一絲同為都督一直調令歸京養老的共鳴,卻還遠沒到理解命運的年紀和閱歷。

  于是當杜普萊克斯談到命運的時候,杜鋒的感嘆中,興奮戰勝了共情的悲哀。

  自己一個邊軍的野小子,一個本該一輩子窩在黑龍江畔終老的人,因為歷史的進程,此時此刻成為了錫蘭的都督,并且即將送走兩個敵人中最可怕的一個,然后建功立業,青史留名,封妻蔭子,衣錦還鄉,勒石孟加拉、飲馬孟買城。

  嘆息中,兩個人都感受到了命運的奇妙、難知、難測。

  兩個人,卻都不懂什么叫歷史的進程。

  對杜鋒來說,歷史的進程,就是英法在加勒比蔗糖業發展,讓錫蘭有了幾萬歸義漢人,讓他有了都督錫蘭的機會。

  對杜普萊克斯來說,歷史的進程,就是大順的商業資產階級與倫敦東印度公司的矛盾,迫使英國東印度的商業資產階級,急需擺脫對大順貨物的依賴,加大了對印度的力量投送,讓他在這幾年感到極大的壓力,處處受挫。

  鴉片案、教案、對丹麥東印度公司的制裁…從帝國的視角來看,抗擊鴉片、抗擊基督教,這是帝國在維系統治。

  但在商業資產階級的視角來看,這是大順的商業資產階級,在利用行政權力,打壓歐洲的商業資產階級。

  不同人的視角,看同一個問題,會有不同的結論。

  商業資產階級不生產商品,只是做商品的搬運工。

  大順的棉布、絲綢、藥材、黃麻、稻米等等商品,最適合的替代者是誰?

  是印度。

  因為大順發動了鴉片案,發動了對丹麥東印度公司的制裁,導致英國的資產階級,必須要投入更大的精力于印度。

  對英國工業資產階級來說,大順制裁倫敦東印度公司?還有這等好事?制裁死才好呢!媽的,這幫買辦、壟斷專營的吸血者、無恥的本國工業的摧毀者,死了才好。

  可對英國的商業資產階級來說,大順制裁東印度公司,傳遞出一個可怕的信號,那就是大順有能力通過商業制裁,讓東印度公司無法在大順拿到東方貨物。

  手里沒東方貨的東印度公司,一文不值。就像沒有香料的荷蘭東印度公司。

  杜普萊克斯在印度感受到的、這幾年忽然增大的壓力。

  是英國的商業資產階級,迫于大順商業資產階級的壓力,急需擺脫對大順商品的過度依賴,未雨綢繆,展開的一場階級自救運動。

  再往后三十年,英國的工業資本和商業資本,會聯合一致,尋找市場。那時候,商業資本的價值,在于將本國的工業品賣出去,換取更多原材料,配置更多資源。

  可現在,英國的商業資本,只能在本國工業資產階級和大順商業資產階級的雙重打壓下,孤擲一注地把全部命運,壓在了印度上面。

  對杜普萊克斯而言,歷史的進程,是悲哀的。

  如果是三十年后、五十年后法國人民的生產效率,那么印度這片廣袤的市場,一定會讓他得到法國的極大支持,不惜代價的支持。

  可現在,擺在他眼前的歷史進程,就是法國勞動者所生產的貨物,無法在印度銷售,無法打開市場,更不要提和印度的手工業競爭。

  所以,命運才會把他拉回巴黎,因為無利可圖。

  大順工業資本和商業資本的良好關系,源于大順千百萬勤勞聰慧的勞動人民,他們領先的手工業技術和商品,是大順工業資產階級和商業資產階級最牢固的粘合劑。

  否則,如果歐洲的工業水平超越了大順,那么,大順西洋貿易公司,和大順南通紡織公司之間的關系,是會如膠似漆?還是水火不容?

  這是不需考慮的簡單問題。

  今天可以歡呼大順西洋貿易公司是帝國主義的馬前卒,明天就會憤慨他們是外國資本的買辦集團——中國工業的發展,工業化水平,工業力量越強,工業產值越高,越能促使敵國工業資本和商業資本的分裂和矛盾,甚至直接撕裂對方的社會。

  劉鈺所處的大順,和滿清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們隱約間認識到勞動人民的力量,而劉鈺又知道什么是歷史的進程。

  他只是借助了勞動人民的力量的一點點,而勞動人民的力量即便被壓制,在他沒出現的那個時空,依舊展示了強大的、撕裂對方社會的力量——否則,你以為笛福和東印度公司的互噴、亞當斯密和休謨的爭論、曼徹斯特棉布法案的大辯論,到底在噴什么、爭什么?

  引發笛福和東印度公司爭論的真正力量,是景德鎮燒瓷的工匠、是松江府織布的女工。他們用雙手,撕開了英國社會內部的裂痕;他們用雙手,創造了現實世界,而那些人的辯論,只是在解釋這個被勞動者創造的現實世界。

  福建采茶的閩妹,貴州冶鋅的黔首,景德鎮燒瓷的贛匠,江南繅絲的吳女,松江織布的蘇巧,他們創造了這個世界的許多現實。

  他們用勤勞的手,創造了荷蘭工商業資本的進一步撕裂。

  創造了北美走私販子蠢蠢欲動的合法走私欲望。

  創造了科爾貝爾主義的法國無法在東方獲得商業利益。

  創造了英國商業資本的孤注一擲押寶印度。

  創造了西歐游離的商業資本對大順國債的信賴…

  劉鈺用后世學來的看世界的眼睛,看懂了世界的真實,引誘或者逼迫著大順的封建統治集團,追隨歷史的進程。

  其實直到現在,大順的蒸汽機總馬力,依舊不值一提;大順的鐵路,依舊只是跑馬車的玩具;大順的火槍,依舊還有工匠搓出來的公差不能零件通用。

  眼前這一切,都是舊世界的修修補補,卻已足夠。

  他只是再讓這個古老的、世界貿易興起時代的、手工業產值世界第一的國家,找回了本該與他的手工業產值相適應的、在全球貿易時代中的地位。

  杜鋒只知道感嘆個人的命運。

  他不知道印度對華夏的未來意味著什么。

  甚至他可能也根本不關心。

  他想的,仍舊是老舊的一切,封妻蔭子,封侯拜相,衣錦還鄉。無非只是勒石的地方,從燕然黃沙,換成了印度潤土。

  但這不重要。

  一點都不重要。

  就像是當初在黑龍江與劉鈺一起抗擊過的、為了毛皮利潤和發財而東擴的哥薩克;就像他認為的兩個敵人之一的、為了發財和冒險、為了搶劫和功名的克萊武。

  他們怎么想的,一點不重要。

  而歷史的可笑之處,在于三人印度命運之斗中的杜普萊克斯,是這三個人里面,唯一一個腦子里裝著祖國、國家、榮耀、法蘭西、民族未來、真的把自己的財產拿出來做軍餉買大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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