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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三九章 最后的布置(四)

  “更早時候,王全斌既平蜀,欲因兵威取滇,以圖進于上,宋太祖鑒唐之禍基于南詔,以玉斧畫大渡河曰:此非吾有也。由是云南三百年不通中國。”

  “前后不過許多年,天下之界、方圓大小,一改再改。”

  “如今,天下之大,早非之前,更不比玉斧劃界之時。彼若無能而苦百姓,天朝郡之、一之,又如何?將來若有大義,解球人之倒懸、放萬國之兇害,亦未不可為。”

  “汝等橫言天下、縱論四方,眼界卻不過中原、日本、朝鮮、安南諸地。自覺不可適用于八萬里,便主動把天下縮小到小九州,此與玉斧劃界曰此天下之外有何區別?”

  “以你觀之,明化云南,竟是錯的?竟要尋段氏復其國而令其貢藩,方是王道?”

  “心中天下之大、對天下的影響,你們甚至還不如這幾位商賈。實是夏蟲不可語冰。若論功,你眼前這幾位商賈,移民鯨海十萬而實邊,北方萬里再無禍矣。你們連個鄉社都搞不明白,此時當知恥而后勇,定檀香山之事,卻不是在這里談王論霸。”

  “檀香山之事,關乎天災之后百萬百姓、人多地少之大事。你們能不能干?能干,此大義、大功、大德!不能干,我另找別人,另有說法!”

  劈頭蓋臉地一通嘲諷,孟松麓漲的滿臉通紅,并不知劉鈺在借機試探他的心理承受能力,畢竟遠赴萬里之外,行前所未有之大事,并不只是靠一點激情就夠的。

  臉熱辣辣地紅了好一陣,內心更加的迷糊。

  心想按權哲身所言,朝鮮國諸多政策,確實有傷民之處。那么,此等情況下,大順若進軍那里,郡縣之,而非另扶新王,是對是錯?

  又想,即便大順不行郡縣之策,而繼續加大開埠貿易事,朝鮮李氏并不行仁義之政。最終有人振臂一呼,百姓贏糧景從,那大順在這件事里到底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

  越想內心越亂,一時間更加迷糊。

  好半天,才搖搖頭除掉腦子里這些瞬間混亂、理念幾近崩潰的想法,囁嚅道:“學生仍舊愿去。”

  “仍舊”二字,帶著七分倔強,三分無奈。

  劉鈺心下暗笑,也沒再多刺激,語調一柔,便道:“你們既講實學,那需知‘實’為何物。具體到此事,既有人出錢資助,你還是聽聽他們所要的‘實’,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他雖在儒學之上連個秀才都不如,但也知道他嘴里的“實”,和另些人所說的“實”,根本不是一回事。

  此實,非彼實。

  但對鯨海公司的人而言,他們的文化水平在那擺著,浸淫的也都是這些年劉鈺潛移默化影響下的世界觀,對于“實”之一字的理解,自然和劉鈺一致。

  雖然覺得劉鈺選的這人,到底是不是靠譜,已經心存懷疑,覺得這人讀書讀的還是有些呆啊。

  可一想這件事自己這邊只能相信劉鈺,并且也只能讓劉鈺出面來協調去辦,也只能壓下心中的懷疑,沖著孟松麓示了個好。

  然后就站在他們的“實”的三觀下,這件事就變得更加“骯臟”了。

  簡單來說,就是按照劉鈺影響的“三觀”和對世界運轉的解釋方法,公司發現,在階級社會沒有太過明確、且形成國家城邦的前提下,找帶路黨是困難的。

  而找不到帶路黨,是很難控制一個大幾十萬人口的地區的。

  這和故事里西班牙人征服南美不一樣,那是靠著南美的戰爭,介入一方。而且那里也有一個國家,但國內矛盾頻發,是以才能以小博大。

  在已有秩序的地方重定秩序,比無秩序的地方創建秩序,簡單得多。

  現在,公司倒是能從島上買一些芋頭椰子什么的,但是嚴重不能滿足公司轉型所需的糧食水果等。

  當地人居然要先確保自己吃飽,然后才往外賣糧食,這讓公司非常的不爽。

  糧食和別的玩意兒不一樣。

  比如公司在北方交換的海龍皮,這不是糧食,只是當地部落“糧食”的副產物,所以商業交換更加的容易。

  而島上的人生產力不足,自己吃飽都夠嗆,又要先保證自己吃飽,能購買的糧食不多。

  這種情況下,如果能按照《周禮》那一套,搞出來一個王權國家,以王權國家對百姓征十一稅的辦法,確保封建地主階級、尤其是大地主頭子酋邦國王,手里能有暴力機關征收的糧食,那么就可以在最快的時間內,提升可供出口的糧食量。

  這可比投資建設、發展那里生產力、最終讓糧食多到吃不完,要快的多,也要省錢的多。

  憑借風帆艦、火槍等碾壓的技術進步,只要兩三年內和當地酋長搞好關系,扶植他干一番大事,統一全島。

  手把手教他怎么征稅、怎么封建土地、怎么享受王權富貴、怎么學會奢侈生活。

  快的話,三年,就能有足夠公司轉型去挖金子所需的商品糧了。

  階級分化不夠嚴重、剝削不夠強度,怎么能夠擴大貿易呢?

  只有讓上層先學會剝削百姓,有錢消費大順這邊的布匹火槍奢侈品絲綢等,才能整體提振大順對檀香山的出口、也能提振檀香山對外出口的糧食。

  公司的人表示的也很明確,日后讓當地百姓的生活富足,富而后教,那與他們無關。

  他們出錢,只要保證三五年內能買到足夠的糧食,并且以后也能買到就行。

  資助就不會缺。

  至于說以實學興水利、農正教授墾殖什么的,你要愿意干你就去干,公司也不妨礙你去干。

  大家各取所需,這不正好嗎?

  你言義,我言利。

  在此期間,公司表示,只要興國公這邊出面說,需要多少錢、多少人、多少槍,公司都愿意出這筆錢。因為公司已經定出來一個大致的線,這筆錢專款專用,股東授權無需再過問,劉鈺也算過表示這筆錢夠用了,也和朝廷那邊打招呼了。

  公司這群人說的“實”,或者說他們世界觀下的“實”,讓本就內心迷糊的孟松麓,更加混亂。

  可順著這些歪理邪說一想,似乎也不是沒有道理,自己若真有心,大可以為郡國之宰,興水利墾農耕而富民后教,這也算是立大功大德于世了吧?

  似乎,二者好像也并不完全矛盾?

  盡可能壓下去心中的迷茫,最終還是肯定地答應了下來,不過理由是“若興水利墾耕,也正需要與天朝交換所需鐵器農機,換個說法,便好聽多了。”

  公司的人對換個說法并無興趣,但也還是連連點頭,說道:“你說得對,確實,換個說法就好聽多了。”

  “這事既定下來,那就抓緊吧。興國公那邊尋的其余人才,也都到位了。我們要趁著夏季起航,借洋流,要在冬季到來之前,將糧食、烈酒等補給送到捕獵區。”

  公司的人如今財大氣粗,他們到底賺了多少錢,賬本里大致也能推算出來。

  歷史上,1804年到1824年,不算俄國人在恰克圖和廣州售賣的毛皮,只是美國人從檀香山在二十年間運到廣州的毛皮,就有大約200萬張,以西班牙元來計算,大致也在1000多萬。

  那還是伴隨著南美大起義導致的全世界白銀購買力飆升的情況下。

  如今大順這些鯨海公司的毛皮販子,這些年路子更野,每年的銷售額都在百萬元左右。

  刨除掉成本,一年賺兩艘標配戰列艦還是穩穩的。

  這里面一部分在大順本土消費,另一部分高端貨也出口到了歐洲。

  巨大的利潤下,公司當然愿意出一筆錢,來以最低成本,解決公司面臨的發展瓶頸和轉型所需。

  雖然劉鈺已經表示過,日后檀香山這邊的貿易,可能朝廷不會辦法專營許可了。

  但所謂近水樓臺先得月。

  就算將來不再買撲特許經營權,那若是能夠扶植穩固檀香山的政權,將來巨大的檀香利潤,公司憑借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優勢,采取影子出資的方式,依舊可以獲得主導權。

  現在投入,也是為了將來盈利。只是這種長久投資,終究還是需要有人拎著耳朵、或者用鞭子指揮他們,否則也很難做出這種長久投資的決策。

  劉鈺鞭子在手,協調之下,既做出了這種長久決策,錢反正也花了,那自然也就盼著將來能帶來更多的好處。

  雖然看上去他們是諸多對外的殖民貿易公司里,和大順即將參與的一戰是關系最淺的,但實際上只要操作得當,一樣可以讓他們出錢。

  事實上,只要在戰前,檀香山這邊有進展了。

  劉鈺這邊到時候只要私下許諾,戰后會摧毀東帝汶的檀香木資源,那么叫他們認購個大幾十萬兩、甚至百萬兩的國債,肯定是沒問題的。

  反正東帝汶、塔希提等地,都產高質量檀香。花點錢,做點權錢交易,以行政命令和軍事力量,毀滅南洋檀香,換東洋檀香貿易的利潤,資本肯定是愿意干的。

  不過,考慮到統治階層的惡臭德行,估摸著孟松麓遲早會再一次信仰崩潰,這幾乎是必然的。

  多半,用不了三五七年,他就能看到檀香山的統治階層,以人頭稅、服勞役、徭役制等方式,驅使本國百姓上山去砍檀香木來維系貿易獲取奢侈生活,從而導致一場傳統農業生產崩潰人口銳減的大饑荒的。

  時間卡的剛剛好。

  屆時大順的資本也就只能瘋狂從山東、河南抓人過去,填充勞動力的不足,發展種植業,而不是琢磨著在當地找勞動力。即便從河南、山東抓人的成本高一些,依舊有利可圖。

  只要孟松麓把王權、徭役、封建、田畝、保甲這一套東西教會檀香山的上層;并且檀香山的上層社會感受到奢侈生活是多么美好,檀香徭役導致的農業崩潰就是必然發生的。

  越復古保守越好,不復古的話,還多半因為生產力不匹配,導致水土不服呢。

  這種必然的悲劇,和統治者的丑陋,劉鈺自然不會和孟松麓說。

  反正遠有遠的計劃,近有近的方案。

  大順對外貿易殖民這幾大財閥中,鯨海財閥算是對一戰興趣最小的。

  但依舊可以借助檀香問題,拉他們入伙。本來他們和大順的兩大既定敵人英國和葡萄牙,沒啥沖突。

  但沒有沖突、沒有矛盾,就制造矛盾、構建沖突,借助孟松麓的周禮教化信念,以檀香為中介,讓壓根八竿子打不著的鯨海財閥集團和葡萄牙的檀香貿易矛盾激化。

  即便某種程度上講,他們的利益所在,使得他們更傾向于對羅剎、西班牙、法蘭西開戰。

  既是興趣最小的財閥集團,估摸著到時候也能至少貢獻個百八十萬兩白銀,剩下那些和一戰天生綁定的財團,自不必提。

  這年月,投送能力不足,打仗比的不是全民總動員和民族覺醒,只是單純地打錢而已。

  錢夠,勝算就大。拖到英國國債爆炸,就穩贏。

  至此,大順的幾大財閥中,對戰爭興趣最小的一批人,甚至利益和英葡原無沖突反倒和西法俄矛盾頗多的資本集團,也被劉鈺綁上了戰爭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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