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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四章 志向

  “先生以為,興國公的意思如何?”

  即便感受到里面濃濃的嘲諷之意,孟松麓想了一下信中的建議,隱約覺得也不是完全不行。

  若樓蘭之慕漢、若蔥嶺之羨唐。

  周邊真正算是“圣教”的藩屬,其實就日本、朝鮮、琉球、安南這幾個。

  那地方,若真能搞成,倒也真的算是在圣教范疇內立了大功。

  因為領教過基督教、回教、甚至佛教的傳播能力,他們對于改變南洋那些國家的信仰制度,信心嚴重不足。

  蘇祿的那些海盜,最近整天頂著“圣戰”的名頭,和大順的商船開戰。

  平了一處、又跑到另一處,若真有信心,就去解決大順控制南洋貿易之后的心腹大患了。

  既對這些教沒有信心。

  對島上那些仿佛還是殷商時期的部落信仰,孟松麓覺得還是有信心的。

  經過這一次的貸款事件,孟松麓的內心信仰,其實已經隱約開始動搖,雖然他自己并不知道,但隱約間他覺得有些事未必行得通。

  畢竟這只是個24萬畝土地的鄉社,尚且在時代的大潮下,并未表現出相較于別處更優越的發展。

  況于萬里江山、整個天下?

  只是這種想法在心底隱藏的很深,只是略有萌芽。

  但在這封信的刺激下,他雖然明顯知道信上的嘲諷之意,是說你們也就適合去打小孩,大人的事你們別摻和了。

  可,似乎,打小孩若能打贏,打成功,真的搞成藩屬、傳播圣教、行周禮制度,亦是大功于天下。

  至少比現在這種搞了半天,沒搞出什么成果,還整天被劉鈺嘲諷要強得多。

  程廷祚也不避諱旁邊有外人,聞此問題,便道:“興國公一貫如此,倒也不必在意。你我之輩,當追慕堯舜周孔,立萬世之功,解天下之困。非但解國朝之困,亦需解朝鮮國、琉球、日本國、安南之困。”

  “不過,若能得一慕圣教之藩屬,亦確實是大功一件。如今的情況,興國公所言不虛。”

  “大事已畢,剩下的,只要資本能夠輸入,鄉社搭上紡織發展,當無問題。”

  “興國公的意思,與你我之間的根本矛盾,在于他相信,將來工商業可以容納更多的人。而先師恕谷先生以為,易業為士、為工、為商,不可能容納太多的人口,所以恕谷先生才別出心裁想出上中下三田劃分養田再耕之法。至于昔日你說的重現宗法制,嫡子基層,次子出門而殖民墾殖,這又是另一回事,非是這個根本矛盾之內的問題。”

  這些潛移默化間受到新學學派嚴重影響的諸如矛盾、根本、主次之類的說法,一旁的權哲身沿途已經聽孟松麓說過好多次,但卻沒想到連孟松麓的老師、在仁川亦聞其名的大儒,如今竟也滿嘴是這些東西,不免默然。

  大約是和劉鈺打嘴炮的次數太多,他對劉鈺信上的內容,總結的十分到位。

  后半段讓他們去傳播圣教,這個不提。

  前半段的意思,則還是兩邊的根本矛盾。

  劉鈺的意思就是,男耕女織、農主工商副這個情況,是不可能持久的。所以你們如果試圖設計未來,而不是復古,那么就該嘗試在鄉社發展工商業,一種與之前和現在劉鈺搞得那種都不同的、鄉民參與而不受商賈盤剝的工商業發展模式。

  因為,土地問題,從更宏觀的角度看,只是一個向未來過渡的問題。

  過渡、轉型,都可以。

  就像江蘇的改革一樣,不管是動部隊也好、抓流放也罷、熬過這個最艱難的轉型期,還是要考慮未來的。

  未來在工商業上,你們還是花點心思,嘗試一下農村發展工商業的路線吧。

  而土地問題,你們其實已經走到了舊時代的盡頭了,不可能超越王源提出的那一套“惟農有田”的東西。

  可有田之后呢?

  是男耕女織?

  還是農業配村社工商業?

  說到底,還是兩邊對未來的分歧。

  江蘇的特殊情況,使得這個屬于未來一代人的分歧,早早在淮南地區展現出來。

  要種田,得買豆餅肥田。

  以現在的價格,一石豆餅灑在田里,增產的絕對比一石豆餅值錢。

  買關東的豆餅,能靠原本的男耕女織嗎?

  哪怕進階的男耕女織配新織機的模式,那鐵輪織機死貴死貴的,而且惡心的期貨交易又讓個人很難拿到合適的棉紗。

  生產效率的提升,使得社會分工更加的明顯。

  原本,有童謠:四人紡、一人織。

  如今升級的織機,靠原本框架的改良紡車,要十六人紡、一人織。

  全靠自給自足這一套,一個大村社自己都無法完成男耕女織的全套循環。

  至少在運河兩岸的村子,想要富裕,只能作為蘇南地區的附庸而存在。

  如信上所說,趁著基建完成的機會,搭車轉型。晚了就沒機會了。

  可轉型之后,實際上這個鄉約鄉社原本的意義就不存在了。

  因為,江蘇模式是不可能在天下推廣的。

  他們立志解決的,是為整個儒家文化圈找一條出路。一旦轉型,也就意味著,從普遍性,變成了特殊性。

  不是所有地方,都有運河、港口、資本、廣大的外部市場的。

  劉鈺這封信,實則是給他們指明了三條出路。

  如果是為了現實,延續顏元、李塨、王源等人指望著地主自發獻田的方式,那么請不要在淮南這種壓根沒有這種主要矛盾的地方嘗試。

  去河南、陜西,去那里的村社,嘗試一下鄉約、鄉賢這一套,在不暴力解決的情況下,找出一條有地主存在的鄉村“富而后教”之路。

  如果是為了未來,那么就放棄這種空想,假定未來,工商業必定能容納更多的人口、工商業的權重也會如南通附近村莊一般“主為副、副為主”。

  那么,就請放棄現實,暢想未來,為鄉社找一條以工商業為主、農業為副的路。一條和淮南圈地區那種雇工干活、雇工實則一無所有的路不一樣的鄉村之路。

  如果是為了朝廷、國族,那么,就去遙遠的檀香山,用你們最優秀的弟子,花上十年二十年的時間,探索出一條快速同化、藩屬化的路。

  畢竟如果真的有用,世界上還有很多“空白”的地區,如果你們能以檀香山為實踐,總結經驗,那么將來也大有可為,為將來和西洋島夷的文明之爭打下基礎。

  現在,他們并不想放棄,而是想要全都要,全都嘗試。

  好在這些年也培養了不少弟子,也經過了許多鄉社的實踐,學會了不少農學學問。

  在河南、陜西等地嘗試的條件,也不是沒有。關系還是能找到在那邊為官的,加之若拉下臉來,去找劉鈺,讓劉鈺出面幫著說一說,在北方某縣做些嘗試,還是可以的。

  許久,程廷祚盯著孟松麓,緩緩道:“興國公言檀香山事,非是漢唐之事,而是周興封建而化夷狄之業,你可明白?”

  孟松麓對此自然是明白的。

  “弟子以為,朝廷如今并不缺張博望、班定遠那樣的人物。或引軍數千,橫行西域;或憑縱橫之術,禍亂身毒。此皆張博望、班定遠之業。”

  “若真行漢唐事,興國公想來也不會找我們的。霸道之法,他自有傳人,朝廷選拔武備亦不缺乏。”

  “特如先生所言,檀香山事,非漢唐事,而是化夷狄之業。”

  “興國公言,經濟基礎決定頗多,西南諸夷山高林密,無有農耕之利,故難歸化。而信上言檀香山土地肥沃,田皆官有,適宜種植,似或可以嘗試。”

  程廷祚贊許地點點頭,笑道:“昔者,習齋先生之學,世人皆言,必首推陳同甫而次必王安石。此言倒也不全然為虛。王霸并重、王霸并舉。難得有興國公以為純霸不可行,竟要王霸并用、以王為先的地方,倒也確實值得一試。”

  “信上言,天文學演算,彗星數年降臨之事,或可用以為入島之門路。這不過是都是些術,或可用、或不可用。”

  “終究,還是要教化當地土王,證我圣學,非比天主回教差,亦可使人歸化。未必就差過昔年西班牙移風易俗于呂宋。”

  說完,又自嘲道:“真的難得,難得有興國公以為霸道不可用的地方。卻不知道天下還有多少這樣的地方?”

  邊自嘲著,便看了一旁的權哲身一眼,心想反正朝鮮國的事,以自己看來,朝廷確實是用霸道太多。

  實皆管子輕重之術,以文皮為幣而朝鮮必貢的套路。這個,也實在不必否認。

  孟松麓也聽出了程廷祚的意思,試探著問道:“先生以為,此事可承。弟子,亦有此志。若能成功,教化百萬之眾,圣學播于萬里之外,足以謂功。”

  “弟子愿意去那萬里之外,嘗試傳播圣學、歸化一國之眾。既說之前探索畫圖、毛皮商人交換芋頭甘薯等,已然在那里有了落腳之地。弟子以為,若二十年內,能使其邦之酋,來貢天朝,其邦興六德六行六藝,可謂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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