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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一章 自身定位(上)

  趙立本倒是沒想什么“不慮而知”之類的東西。

  只是這些年的生活,拓展了他的視野,使得過去圍繞在他身邊的百里世界,拓展了五千里。

  錫蘭國的高浪埠,他自是沒去過的。

  但評書里的黃龍府,雖然此黃龍府非彼黃龍府,終究自己是去過一個很遠很遠的、氣候截然不同的、甚至在金礦里還見到了朝鮮國逃亡者的黃龍府。

  至于錫蘭國的高浪埠,想來也差不多。

  總歸,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自己當初就是被所謂的勞務派遣的人販子騙了,去了那邊差點死了,也不知道三弟能否活下來。

  至于這里的一切,已經沒有太多可以留戀的東西了。

  他并不能用很宏觀的視角去感受這個世界,但從他自己這些年的感受,和從父母朋友那里聽到的過去的故事相比,也隱隱感覺到,這世道要變了。

  在這個和過去不同的、在江蘇關東南洋登州府等幾處已經取消了嚴格身份控制的時代,有了一筆錢,意味著可以選擇不同的生活方式了。

  或是買地、或是開個小燒鍋、或是辦個小油坊,甚至辦上二三臺織機自己一家人歇機器不歇,縱然沒有奴仆可用,可頓頓吃饃,總應是可以做到的。

  相較于江蘇省從淮南到淮南廣闊地區的、數百萬被動卷入時代大潮中,全無選擇只能被迫接受改革一切的人來說,趙立本無疑算是因禍得福的幸運者。

  只是,個人有這樣的運氣,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弟弟也可以跟著他離開鄉社。

  然而,對這里鄉社的人來說,并沒有自己的選擇。

  離開鄉社,意味著失去了“授田”的資格,失去了祖祖輩輩最為重視的土地夢想。

  況且,離開之后,一無所有,過的也未必比現在好。

  可周邊的故事,越來越多的傳到這里,人心終是散了,宗教化的圣堂圣學,似也無法凝聚了。

  而對鄉社的組織者而言,他們想要躲開江蘇的改革,最終只是拖延了五年,五年之后,伴隨著運河修通,他們也不得不考慮鄉社的未來了。

  幾日后,孟松麓領著權哲身來到了鄉社。

  鄉社里學農學的儒生,正在各個保甲間,分發一些樹苗。

  年紀已老的程廷祚也在那里,孟松麓急忙帶著權哲身趕過去,略說了一下權哲身的來歷和此番借款之行的諸多問題后,看著那些樹苗,奇道:“先生,這是?”

  “興國公撥錢,在淮南墾區發放的,要求不管是墾荒公司,還是咱么鄉社,都要種植一批楝樹,有苗圃提供樹苗。還發了一些蘋果之類的苗木,但這些不強制。唯獨楝樹,種籽可榨油,樹皮可防釘螺蛔蟲之害,要求各處必須種植一定的數量,取代榨油率更高的桐桕,為其藥用,之后去除釘螺蛔蟲之害。”

  看著遠處正在領取樹苗的百姓,孟松麓還是忍不住為劉鈺的改革說了一句好話。

  “自古云,朝廷之權,不下于縣。興國公于淮南改革,別的不說,棉種改良、推廣楝樹除蟲,推行下來,比起過去鄉村,著實便捷百倍不止。若能將墨西哥棉推廣至全國、略遏釘螺蛔蟲之害,僅此一事,興國公可謂賢矣。”

  程廷祚也是贊許了嗯了一聲,也只是嗯了一聲,隨后從袖中掏出了一封書信,遞給了孟松麓道:“這是興國公這次派人來發樹苗時,傳給我的一封信。你且看看吧。”

  說罷,趁著孟松麓看信的光景,和權哲身聊了幾句。

  他年紀既大,名聲這幾年也高,自是站在一個和李瀷平輩的角度,對李瀷學問中的基督教思想提出了一些批評,又很專業地從儒生的角度指出李瀷的本性之說,有告子之論,恐非正途。

  程廷祚既是專業人士,指出的問題也確實存在,權哲身雖非國人,但是儒生,自是小輩。雖說弟子不聞師過,但終究學問尚淺,被程廷祚幾句話,便說的心神動搖,覺得大國之儒果然不同,確實非東藩小地之能比。

  另一旁在那看信的孟松麓,逐字逐句地將劉鈺給他們學派的信看完。

  看完之后,深深地嘆了口氣。

  信上的內容挺多,但總結起來也就那么一些內容。

  但顏李學派本身作為廣義上的《周禮》政派,而非經書教派,和劉鈺這種官僚在很多事情的看法上還是能互相講通的。

  縱然有爭執,但是一些討論的底層邏輯是基本一致的,倒不至于全然出現你說成門樓子、我說胯骨軸子的情況。

  “先生,興國公的信,其余人也看了嗎?”

  程廷祚點點頭道:“看了。霸術太重,可陽謀既行,叫人無可奈何。”

  孟松麓聽到霸術二字,也只能苦笑。一旁的權哲身完全不懂二人在說什么,但他也自守禮,并不去問,雖然他對這個鄉社的感覺非常好,覺得這就是他理想中的未來,但似乎好像現在并不是問這個的時候,大概是鄉社出了什么問題。

  劉鈺的信上,確實是把一些東西寫的昭然若揭。

  開頭就先講了當初移民錫蘭的故事。

  說,當初他逼著荷蘭人,不得不解決爪哇唐人,因為蔗糖過剩加勒比蔗糖崛起導致單一的種植業出現了危機。

又使武力壓迫,使得荷蘭人不敢屠戮。谷朆  遂只能接受移唐人于錫蘭的做法。

  移去之后,整修水利,消耗民力,民皆苦怨。

  待到水利基本完成、稻田基本自足、唐人怨氣滔天之時,中荷開戰。

  遂得數萬歸義軍。

  以荷蘭人為暴政;以朝廷為德政。

  如今呢,這里的情況是類似的,運河、海堤、基本水利這幾項大基建已經基本完成。

  可你們鄉社也已經到了極限,但最基本的基礎建設也已經完成。

  運河修通、棉產地、小麥輪作糧產地,以及逐漸發展的海外市場,此等巨大優勢下,只要資本注入,完成轉型,以紡織為主、種植為副,則鄉社即可富裕。

  也就是說,此時正是鄉社改革的最佳時機。繼續拖下去,問題只會越來越多。

  錢,不是問題。

  劉鈺在信上表示,借,肯定是可以借的。

  甚至于,他又不是專門放貸的,也未必非要以利益為導向。

  但現在這種情況,肯定是不能借的,因為鄉社的情況讓他很不滿意,他也不覺得這算是什么好的方向。

  固有問題,諸如全國去哪找這么多理想主義的儒生、去哪再出找這種根本不需要解決地主土地矛盾的鄉社等等,這都不提。

  只說,既說你們是《周禮》一派的,周禮到底是不是偽書、是不是王莽為了改制而故意抬高的,這都不提。

  但周禮里,可不是只有農業,還有工商業。

  當然,過去那種專門的匠籍制度是不行的,紡織業的發展下,新時代的工場制下,你們應該針對時代的發展,搞出一套東西來。

  如果可行,他倒是可以提供一筆資金支持。

  而且,趁著這個基建完成、棉產業發展的機會,改革可以說立竿見影。只要資金到位、新織機或者紡車到位,最多兩年,又有政策扶植的棉紗,最多兩年,即可發展起來。

  改革的阻力也會減輕許多,因為畢竟百姓也弄不懂之前和現在的區別、更別提弄懂修通了運河開拓了市場和修與開拓的過程的區別。

  只要撐個一二年,就能讓百姓認可,樹立起來一個樣板。

  一個農業和工商業結合發展的農村樣板。

  當然,信里面,劉鈺也對自己的改革進行了一些批評,表示不管怎么說,他們學派在鄉社里搞教育、使得百姓皆有其田而不至兼并的做法,還是值得肯定的。

  劉鈺自己也說,自己這一套改革,塑造了一些新興的大城市。

  但鄉村問題,他確實是走的消滅佃戶而不是解決鄉村問題的道路。將來什么樣,誰也說不準,但可以確定,江蘇改革后的諸多優勢,或許可以在鄉村問題上找到一條不一樣的解決方法。

  至于這個樣板立成什么樣,那是他們學派的選擇和探索,但總歸現在這種肯定是不行。

  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那就是搭上江蘇棉紡織業發展的順風車,是唯一正確的路。

  否則這個機遇期一旦錯過,日后就會越來越難看。

  至于他們能不能在所有制問題上突破過去的窠臼,哪怕是搞成空想的那一套,也算是為將來點亮了一點希望。

  信如果只是寫這些東西,也就還好,至少給了鄉社一個解決現有問題的可能。

  但顯然,劉鈺的信不可能只寫了這些內容。

  例行的嘲諷之后,又提到了過去劉鈺和他們學派之間的一些爭執,而這里面也不免對程廷祚有些人身攻擊和嘲諷。

  說程廷祚當初就作詩,提防西洋島夷之禍。

  也知道呂宋的事,西洋人在那邊實行了西洋的制度,顛倒了倫常云云。

  那么,你們這些儒生,為什么不走出去呢?世界那么大,古人云,寇可往,吾亦可往,你們為啥就沒有傳播圣道于天下的志氣呢?

  天下尚且還有一些“茹毛飲血”的蠻夷,你們何不去哪里傳播圣道?若能成,其功亦百倍于在一個村社折騰。因為你們折騰來折騰去,最后發現,只能從屬于我的改革,并且一切以已成功的改革為前提進行來進行從屬,包括你們如果發展鄉社的紡織業的話。

  當然,如果你們真有傳播圣道之心,現在正有一個現成的機會。

  雖然我不是很相信你們的力量,但這個事兒,資本的力量不太好辦。而且涉及到一些日后的問題,所以你們若有這樣的心思,那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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