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李學派的消亡在即,如果用后世武俠小說的概念來理解,其實差不多類似于:
正統名派,都是要練內力的。
不管是像朱熹那種,覺得內力有一二三四五重,一步步直達頂峰,有臺階可走;還是說禪學影響下,講究頓悟。
總歸,都要練內力。
只要內力到了,舉手抬足間,便有開碑裂石之力,一拳一腳之間,皆與天道相合,無人可擋。
與天道相合,則舉動之間,隨心所欲,不逾矩。無論內外,皆都大成。
而顏李學派,則說練個毛的內力,浪費時間。
夫子不是傳下了十幾套招式嘛?加上后世發展創建的,二三十套招式。
只要練這些招式,即可由外而內,最終臻化境。洪七公練過內力嗎?還不是一套掌法,最終由外而內,而成一代宗師?
這二三十套招式,便是禮儀、音樂、農學、兵法、算數、天文、地理等等。
把這二三十套招式全練會了,由外而內,內力自生,一樣可以臻化境,最終所向無敵,達成大宗師之境。
那么怎么把這些招式練好、練純?實踐去啊,干,干的多了,就熟練了。
最終為國為民,行天下不敢行之政、解天下不能解之困,以民眾的反饋來證明自己是正派,沒走歪。
普通人天賦不夠不怎辦?這一套“拳法”,你學不了整套,但你學一招難道也學不會?
本來就是宗派內部的“氣宗”、“劍宗”之爭。
奈何忽然又崛起了一群重視“練招式”和“實踐干”的一群人。這群人說,我們只練招式,我們沒有心法內經,我們只學農學天文算數幾何機械這些“外功”。
可一些眼尖的人物發現,這些人說著只練招式,不練內力,可他們實際上也有自己的內力,只是和自己這邊完全不同,純粹的邪派。
氣宗的就問劍宗的,哎,這群邪派的人你怎么解釋?你不是說只要練好招數,就能由外而內,臻于化境嗎?怎么這群人都練成邪派了?
王安石和諸葛武侯的名聲,為何差那么遠?兩個人明明都是用的申商之術,皆諱其名而用其實。
怎么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還不是因為諸葛武侯先練內力,而后即便用申商之術,亦可隨心所欲不逾矩,舉動之間皆大成。
王安石不練內力只練招式,最終禍亂天下。
或者他試圖以招式,而生內力。
他本來是“劍宗”的,結果宰執天下之后,卻試圖劍氣合一,搞出來三本內功《周禮新義》、《尚書新義》、《毛詩新義》以為正統,但實際上壓根很多“圣經”都是假的,偽書,這些新義不是邪派是什么?你敢說《周禮》是“圣經”?已經被考據學開除經籍了,純六國陰謀、韓申復辟之書!
這,亦是顏李學派的一大死穴。
這種消亡在即的危機,除了其學派本身的邏輯問題、哲學困境、實學派興起、朱子學已非主流這種引批判戰斗而興的學問逐漸缺乏后勁等等緣故外,還有就是考據學的興起,讓顏李學派的很多東西,缺乏了圣經支持。
某種程度上講,顏李學派在儒學中,算是哪一條線的?
實際上,他們是王莽——王安石——顏李這一派的。
雖然好像王莽、王安石似乎根本不搭界。但實際上,這一派走的都是《周禮》一路。
倒不是說他們三個的理念一致。
而是說,《周禮》是理想國的建國藍圖。再加一本《尚書》,剩下的并不是把重心放在社會實踐、社會改革、制度、法度、土地制度、工商業制度、貸款利息等問題上。
不是說他們全都要往《周禮》上復,而是他們認為的儒學,是可以建起來理想國的,并且這個理想國,是要解決土地制度、官營私營、稅收制度、貨幣制度、救濟制度等等一系列問題的。
《周禮》可以不盡復,但《周禮》的內涵,就是說儒學重點不在道德學問,而是一個政治學理念,是要指導改制定官解決土地工商業的。
要搞一套適應現狀的、涉及到土地制度、官僚制度、教育制度的全套改革。
張伯行說顏李學派,必推陳同甫、次必王安石。
而也確實,顏李學派是明末順初這個環境下,最熱衷于“重建官制”、“重建學校教育制度”、“詳細土地法制度”的一群人。
沒有之一。
他們搞出來過一套從皇帝到九品官、再到下士鄉士的全套的、詳細到每個官職官吏的俸祿、管轄職責、限制等的體制方案。
他們搞出來了一整套詳細的人才選拔、學校教育的制度,詳細到老師的俸祿、學生的考核、選拔數量、復讀年限、畢業生去向等。
他們設計出一整套雖然空想,但指向了地主土地所有制的均田方案,而且連均田之后的繼承、產權、轉業等等都考慮到的。
這就是《周禮》派的明顯特點,試圖讓儒學指導現實世界的運轉,指導社會運行,指導國家建設。
然而,伴隨著考據學的發展,《周禮》被從“圣經”中開除了。
這就是李塨被毛奇齡一句《周禮》偽書,干破防的原因。
而顏元、李塨搞出來的《實學三字經》,更是有三分之一的內容,被考據學搞得,成了偽書學問。
至少三分之一的內容,內核是“水火金木土谷惟修,正德利用厚生惟和”,是由這個衍生出來的,包括顏元對實學魔改下金木水火土谷的“學科”貼合。
因為…水火金木土谷惟修,正德利用厚生惟和,這句話的引用出處,也和《周禮》一樣,被證明是“偽書”,在學術界被開除了“圣經”范疇。
《周禮》問題,或者說王莽、王安石問題,實質上是個“政”、“教”問題。
即:我們儒生的本源定位,是啥?
是教?
還是政?
儒生不是大祭司。
因為,大祭司是皇帝,儒生,包括孔子,理論上都沒有“祭天”的資格,也沒有直接和天溝通的資格。
天壇祭天,哪個儒生也不能說,哎,這個我熟,我懂禮,專業對口,所以我去祭吧。
這是絕對不行的。
在這個轉型期,儒學必須要找準自己的定位。
是正教分離之后的“大主教”?
還是一個有理想的政黨,目標是做“內閣首相”,并且進行全面的社會改革?
而改革要不要符合儒學大義?
《周禮》、《尚書》幾篇,已經被基本認定為后人偽作,那么依托《周禮》、《尚書》的托古改制派,其實在大義上,是有問題的。
其實走到這一步,儒學唯一能延續下去,而不是在整個文化圈全面崩潰的可能,只有一個辦法。
那就是把仁和禮剝離。
把仁抽出來,抽象成一個抽象的符號,作為內核精神。就像是老百姓聽泰州學派講那些東西一樣,把仁抽象、簡化成庸俗的“好人”、“有道德”。
把禮,撥出來,就像是新生代寫的包子問題一樣,就是個與當時社會契合的外在辦法,但是不是和現在這個時代契合呢?
這也是大順這邊立官方的永嘉永康學派立不起來的關鍵因素,因為到最后,葉適選擇了功利,又為了確定這是儒學,就只能走向外部表象的禮了。
很明顯,顏李學派現在也處在這個階段了。
如果他還想說自己是儒學,那么就只能往禮上靠了,否則的話怎么說自己的“功”是合乎儒學的?
而一旦舍仁而求禮,那又把好端端的托古改制,變成了復古反動。
因為這就是顏李學派現在面臨的困境,而實際上這個困境,事功學在南宋時候就已經遇到了。
固然說,永嘉永康一派的事功學,因為各種原因被壓制。
但在哲學構建上,和朱熹差了不是一點半點,內部無法完成閉環。
顏李學派這一套“由外而內”的想法,在陳亮被朱熹批了之后,葉適打過補丁。
但他打的補丁,只能選擇“外為禮”,以“復禮”的方式,完成功和儒的結合。
也就是,由外在表現形式,到內在體驗的路徑。而不是反過來先內在體驗,再外在表現。
那么,外在表現,什么樣的表現可以被認為是儒,而不是亂七八糟的異端?
復禮。
而這一套,最終又會走向哪?
走向,禮復而后能敬。
那這不是脫褲子放屁嗎?最后還是走到了“敬”上,這不又變回道學了嗎?
那我直接走心敬一途,這不是抄近道嗎?
不這么走行不行?
不行,因為你外在表現,做了一大堆事,都不符合禮,你怎么能由外在表現而達內在體驗的儒?
顏李學派實際上繞了一個大圈,在如今,尤其是劉鈺所代表的純粹實學技術派崛起之后,最后只能繞回到葉適那條路上了,否則他們這個“霸術”、“異端”的帽子肯定是摘不了了。
早在南宋時候,黃震就一語道破了事功學的問題。
往前一步,就不是儒學。
往后一步,就說“水心之學,渾然于朱、陸、陳亮之間。總言統諸果為何物——禮復而敬立矣。終究歸敬。”
“然程之學,專主敬,奈何以程言為非?其說,不能自白也。”
你明確表示,做甲事,是為了乙。那你為什么否定乙?這么大的邏輯漏洞在這擺著,立的起來嗎?
“做甲事”的關鍵,重點,是甲事?還是做事?
是甲?還是做?
這和顏李學派現在面臨的問題,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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