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大順工商業的發展,商品經濟的分工,江蘇改革,對外貿易,西方沖擊,儒學理論無法指導此時現實等等一系列問題。
以及劉鈺是在泰州學派的大本營淮南搞的鹽改這個特殊情況。
使得這兩個學派的繼承者們,最終走到了一起,進行了一次嘗試。
這種嘗試,兩個學派的化學反應呈現出一種非常微妙且有趣的狀態。
在教育、儒學正統、政務和意識形態上的小社會嘗試上的一點“小”分歧。
顏李學派是反對科舉的。
認為科舉制度是無法選拔出人才的。
那應該怎么辦呢?
他們學派的制度構想,總結為兩句話。
學校教育。
官吏一體。
鄉人之子,若到八歲,則選拔進入鄉學。如果聰明的,可以五歲入學;如果有病,可以推遲,但最晚不能超過十歲。
鄉學進行啟蒙教育,學會禮儀、認字、算數等基礎知識。
鄉學是走讀制,住在家里。
五年后,也就是十三歲,選拔鄉學中的優秀畢業生,進入縣學。
在縣學,再學五年。
每逢一、六日課數,三、八日習禮,四、九日歌詩、習樂,五、十日習射。當然,伴隨時代發展,天文、地理、水利、物理、農學,這些東西,都是主張學的。
經書,總共分為八門,經書任選一科學。
縣學必須是寄宿制,哪怕就住在學校旁邊,也必須住校。
在縣學,學到十八。在進行一次考試和選拔。
選拔其中的優秀者,進入郡學。允許縣學生復讀,但只允許復讀一年,一年之內還沒考上,就算沒戲了。
縣學進入郡學后,郡學算是省學的預科,只學三個月。
主要是考察之前是否作弊、各項是否合格、道德是否達標。
郡學入省學,考核之后,選拔送入中央的太學,他們學派起的名是成均館。
成均者,取《周禮》之成人才之未就,均風俗之不齊也。
總共分十二個專業,或者叫十二科。
成均館學成之后,分配到各個縣。
在各個縣的縣衙,實習三年。根據各自的專業,擔任縣衙的“吏”。
三年實習期滿,根據實習期的表現,選拔成為正式的官員。
不經過三年基層實習的,是不能做官的。
而那些鄉學、縣學,復讀期過了仍舊不能進學的,則可以學習一些別的專業技能,學醫、學制造、學技藝、學制器等等。
應該說,想法是不錯的。
這也是當初大順科舉改革出了問題之后,顏李學派建議全面復學校教育而取消科舉的建議不被朝廷認可的原因。
想法是好的。
但是,朝廷沒錢。
這么搞,這得多少錢?
在全國鋪開鄉學八歲入學制、十三歲縣學選拔制、十二科分專業制,當朝廷手里有金山嗎?
財政稅收制度在這擺著,基層控制力就這么個現實,土地掌握在鄉紳手里,稅收壓根收不上來多少錢,打幾仗、治治水、賑賑災,國庫就見底了,哪有錢搞這樣的學校教育?
顏李學派倒不是空想,當初大順科舉改革的時候,他們就說過。沒錢,土改啊。
但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當然,這也是他們學派和劉鈺不對付,兩邊互相嘲諷,但卻又關系尚可有時候又互相稱贊的原因。
因為劉鈺搞得那一套新學,基本就是這么個類似的體制。
只不過,專業和他們的十二科專業不一樣。
但是,八歲入學,小學選拔進初中、初中選拔進專業學校或者科學院的整體思路,倒是基本一致的。
而且,最關鍵的就是劉鈺搞得新學體系,也是非常重視實踐的。
他們學派是反對那種“靜坐參悟”式的儒生的,學派的精髓就是“動”。
顏元舉過幾個簡單的例子,說好比一種菜,你看書描述它什么味兒,不如親口嘗嘗;好比學音樂,你天天捧著理論書去看,不如親手去談一談、唱一唱。
學習學習,重在習。要在習中領悟道理,而不是靜坐在那參禪打坐琢磨心性。
除此之外,諸如鹽稅、改革后的貨幣制度、商人地位等等,兩邊倒是基本認同對面的想法。
而這些之外的東西,一部分是根深蒂固的等級制度和封建糟粕,這一點兩邊有分歧。
另一部分,這些人的想法則比劉鈺還要激進。
比如對商人征收資本所得稅。
比如極端的反宗教,但認為宗教問題的根源,是“不制民恒產,導致民無所歸;而民無所歸,以致佛教泛濫”,但制民恒產暫時又解決不了,所以——“僧尼六十歲以上者,允許存在。六十歲以下而不還俗者,皆殺。”
比如對西北的教民問題,也是類似的態度——愿尊國法、奉圣教、移其俗者,授予民籍。不愿者,驅逐出境。既不離吾土,又不尊吾法者,殺。
娼,妓女等,立刻取締,讓他們學習女紅,自食其力,務必讓他們痛改前非。
谷</span這屬于正常的激進,但比較有意思的是他們學派原本對于另外幾種人的態度。
一種是西洋傳教士,認為能夠教授歷法、算術、制造天文儀器的,可以留下。傳教者,殺。
這是比較實用的想法。可見其學派激進之外,倒也沒有那么無腦。
而這個問題,也伴隨著劉鈺的出現,西學、實學分野被解決了,是以他們對劉鈺的態度也是很微妙的。
另一種嘛…就體現了一種很進步的想法。
比如乞丐。
顏李學派很進步的認為,對于乞丐,無需專門立法。而是只要國家正常發展,民有所有、各有所業,那么乞丐自然會消失;而如果專門立法對付乞丐,則是本末倒置,根本無法解決。
單看這一點,再配上他們對宗教擴張是因為民生不好的判斷,也足夠劉鈺和他們之間的關系,是互相嘲諷但又不至于太僵了。
當然,這只是他們好的一面,糟粕的東西肯定也有不少。但能想到這幾步,已經算是相當不錯了。
如今現實里,他們肯定是要自己的這一套想法,運用在他們的村社嘗試中的。
宗教問題、異端問題、妓女問題,村社里當然不存在。
商人的資本營業所得稅問題,他們也沒機會實踐。
但是,鄉學體制,倒是可以實踐。
而顏李學派是為了培養合格的“士”,也就是合格的預備役官僚的教育理念,和泰州學派的儒學平民化思想,便出現了一些奇怪的問題。
顏李學派這邊的人,在村社里,都算是…技術“官僚”。
而泰州學派的那群人,則從儒學平民化入手,控制了意識形態。
治理村社、教授農學、組織水利工程的那批人,是顏李學派的。
在鄉間宣傳、傳授魔改的平民宗教神秘主義儒學、自下而上抓住了村社意識形態的,是泰州學派的繼承者。
很多事,比如之前的大基建,運河修筑,顏李學派的這群人說話,不怎么好使。
還是得靠泰州學派的那群人出面,把百姓組織起來。
顏李學派的人,在村社里,不是在鄉學,就是在管事,要不就跟孟松麓似的,往來江南江北跑貸款,學實學。
泰州學派的人,在村社里,不是在鄉間唱詩,就是在講故事,于田埂鄉間傳授成圣之道,而且還是不識字的平民能聽懂的那種。
顏李學派的人,在教育上,把精力花在了八歲以后入學的幼童身上,開蒙知識是學了,可回家之后和家里那群人接觸的,又全是泰州學派的那些在顏李學派是異端的理論。
用程廷祚的話講,等著這群孩子長大,你說他們到底是顏李學派的,還是泰州學派的?
八歲孩子,只能開蒙,不可能系統學習儒學;可等著十三歲進入“縣學”正式學習儒學經典的時候,腦子早就被那些平民化改造后的心學想法潤滿了腦子。
若在別的朝代,亦或者別的時候,其實這點事也不算事。
他們學派本來就有一種意見,比如王源,就覺得,門戶之爭,其實可以這樣:
“程朱可也、陸王可也。但關鍵是不必程朱、不必陸王,甚至自言其所行亦可也。吾等專注于經濟文章即可。”
這意思也很簡單。
雖然我們批判程朱,也批判陸王,但根本是希望天下不要“必程朱、必陸王”。
只要能夠領會儒的真諦,做一個君子,做一個道德高尚、言行無虧的人,那么這個人就算是真儒。
現在天下的問題這么多,咱們還是把精力放在實學上,放在那些最實際、最基本、對天下有用的學問上就行了。
這雖然不是學派的主流思想,但也確實有一定的影響力,畢竟顏李學派的特長,還真就不是上層建筑的構建,比如氣、無極、道這些東西。
這和錢大昕評價戴震差不多:你的特長根本不是整這些東西,你非要整,批駁你簡直不要太簡單。
但問題就在于,此時是此時,不是正常時候。
一來,專注于經濟學問,學術、實學這些東西,大順這邊已經有人扛起大旗了,他們學派現在真還就扛不動這個大旗——如果是“正常”情況,他們學派肯定是抗實學大旗的那個,但現在不正常。
二來,還是大順的“盛世”危機。
顏李學派覺得,自己還是要完成上層構建,盡可能解決這個盛世危機,讓儒學可以指導現實、并且在天下通用。
既然有別人扛起了實學大旗,那么自己學派還是要多搞一些意識形態的東西,使得能夠與他們設想的改革,相配套,從而名正言順。
真要是水平不夠,也就罷了,可能全都轉投新學實學了。
可偏偏,他們的儒學理論雖然比不上那些入儒廟陪祀的,但也真不低,也是一時人杰。
救亡圖存的使命感現在不需要有,那就把這種使命感,投射到了盛世下儒學的意識形態危機上。
既要琢磨出一種制度,包括官制、教育、學校、議政、土地制度、工商業制度等一系列問題的政治構建。
還必須要借著追述先圣、質疑宋儒、考據經書的機會,把新的、能夠指導現實、能夠自洽他們改革構想、能夠解決天下文化圈范圍內的上層理論。
這種情況下,他們就和泰州學派的繼承者們,關系就頗為微妙了。
這種微妙,似乎能解決很多現實問題——士階層,學習專業的、正統的、體系化的儒學;百姓,搞這種神秘主義宗教化的平民儒學,弄成類似于魔改后的本土佛教觀音之類的玩意兒。
但實際上,卻又不行,因為顏李學派的構想,是通過全面的從八歲鄉學到最終成均館的全套學校教育,由官方指定正統學問,這才是真正可以維系天下的方式。
可現實又是他們的全面學校教育、維系大一統和統一的國族天下意識的設想,又做不到,因為沒錢。
當然大順朝廷對于他們學派的教育理念,還是認可的。
因為大順基本盤的良家子體系,就是這一套學校制度的變種。雖然名義上叫三舍法,實際上倒和他們學派的這一套東西更像。都是自小學習,選拔進學。
但也正因如此,所以大順朝廷也很清楚,這一套東西全面鋪開,得花多少錢。
而且朝廷樹立的官方學問,始終缺點東西,融不成完整體系。
所以這又退回到了第一步,他們覺得還是要先把體系構建起來,正本清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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