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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零八章 上國心態(六)

  孟松麓轉述了其學派的標準答案。

  然后就指著眼前剛剛竣工的從阜寧到南通的運河,說道:“自古以來,未曾有開河而不傷民者。”

  “而這條河,一舉四得,卻不傷民,皆賴閑民之力。”

  雖然說,他們學派的復古授田嘗試,被這幾年的大基建搞得很狼狽,但孟松麓還是對這條運河贊許有加,承認這是一條基本不傷民的運河。

  權哲身沿途北上,也能感受到這條河的好處。

  這條貫穿淮河人工河道與長江的運河,綿延數百里,南北縱橫。

  而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條東西向的分支。

  將整個淮河,切割成大大小小的方格。

  這些方格,既可以灌溉,也可以通船。從工商業的角度,航運和棉花灌溉,都是這條河的好處,也是墾荒的那些人愿意出錢修的原因。

  但在工商業之外的好處,終究還是從蘇北到長江的百萬百姓也得到了實惠。

  這條河是沿著過去的范公堤修的。

  西邊是河。

  挖出來的泥土,堆積在原本的范公堤上,形成了高高的堤壩。

  堤壩上,二期工程還要借助堤壩,在范公堤上修一條有厚路基的路。

  雖然海岸不斷東移,范公堤已經沒有之前那么大的價值了。

  但是,作為海潮的第二道防線,這條靠著運河的泥土堆積起來的新堤,還是給了數百萬人口極大的安全感。

  即便是遇到數百年一遇的大潮災,運河土堆積起來的加固的范公堤,也能確保潮水到此為止。

  無論怎么看,修運河都是沒錯的。

  哪怕,那些資本出錢修這條河的目的,壓根沒考慮二道海潮、內部阻水等民生問題。

  但結果在這擺著,確實使得百姓受益。

  而且這條河也算是江蘇一系列改革之后的一次成功嘗試,算是真正貫徹了“募役法”的改革。

  對這條河,孟松麓不吝溢美之詞的。

  “此河既通,不提棉花豆餅小麥的運輸。”

  “只說資本沿河北上,河流兩岸,皆可得興國公所言的工商之利。織機下鄉,棉紗下鄉,兩岸百姓的生活,十年之后,亦可與南通周邊看齊了。”

  “哪怕是我們的鄉約村社,也可受益。”

  “但是…”

  溢美之余,孟松麓很自然地話鋒一轉。

  “但是,如齊可得魚鹽之利;秦若學齊,便是刻舟求劍了。”

  “是以習齋先生,才要講實學。將欲動而立功者,不可不知天文、地理、輿情等等。知此學問,方知何事可做,何事不能做。”

  “我言,欲富,先挖河、修水利,此正道也。”

  “然而,閑民在此、與閑民在彼,這又不同。閑民事,江蘇可以這樣做,別處未必可行。”

  “鹿庵兄還是要得其意,而不該學其形。”

  “秉實學,知地理、經濟,然后方可救世濟民。”

  “上國之大,西抵黃沙、東延滄海。各處之不同,非朝鮮一國所能比。”

  “圣人云,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而而改之。”

  “然于鹿庵兄,此番上國求學,當擇適者而從之。江蘇之善,于江蘇為善,為別處為惡。此所謂,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

  “此間道理,又非要知本土國情地理,懂經濟學問,方可分辨何等可用、何等不可用。”

  “又如本派對閑民的看法,自然正確。”

  “但,為政者,難在如何控制閑民而不傷,如何不使閑民多且無業而致亂。”

  “既為士大夫,當平治天下。”

  “閑民不墮,亦不應被暴懲。這是理。”

  “而如何讓閑民不至于出問題、又如何保證百姓生計。這是政。”

  “理與政之間,便要靠實學經濟學問,否則便是空談。”

  權哲身深以為然,頗有醍醐灌頂之感,連聲稱謝。

  孟松麓的話說的足夠明白了。

  閑民這個群體,是要被正名的,就像是商人,也是需要被正名的。

  但正名,并不意味著就可以說,把土地兼并,無限制造閑民,就是合理的;從而再推出土地兼并就是合理的。

  或者說,商人是合理的,那么就可以推出來,啥也不管,讓商人可勁兒放高利貸,兼并土地,囤積土地,就是合理的。

  這就是真正的士大夫要面對的問題。

  不能一味地覺得,閑民出現就不對。

  但也不能覺得,閑民出現對,就啥也不管。

  只是,怎么管,劉鈺的一些做法,給了這些人一個新的思路。

  倒不是鎮壓之類的手段,那誰都會。

  而是通過種種奇怪的改革,使得江蘇一省的買已有耕地作為商業投資的難題被遏制了,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土地“繼續”兼并問題。

  事后看,效果達到了。

  但在事后之前,又很難看明白。

  比如南通周邊的土地兼并問題,沒有解決,但繼續兼并的趨勢被遏制了。

  靠的是包括賦稅制度、織機下鄉、對外開拓、開發東北南洋兩大商品糧基地等一系列政策來解決的。

  之前的兼并問題,沒有解決。大量的佃戶退租,成為閑民。

  繼續的兼并問題,得到了遏制,依靠紡織業發展,使得自耕農群體的抗災能力得到了提升,不至于出現一有災荒就賣地的情況。

  同時,糧價降低,又使得傳統收租制的利潤降低;而自耕農的穩固,又促使了土地價格上升。

  買地而后靠地租,這種純粹的商業資本的運作模式,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緩解。

  資本買已有耕地而收租的利潤,不如投資到新墾土地、種植園、工商業上。

  而反過來,又迫使一些守舊地主選擇由實物租,轉為貨幣租。

  然而貨幣租,又使得佃農撐不住,加上每年糧食一下來就會迎來一波糧食降價期,只能退佃跑路——比如原先一石米一兩半銀子,實物租下,一石米就是一兩半銀子;現在糧食壓價,地主想要保證原本的收益,只能選擇貨幣租,否則收來一石米只能賣一兩銀子,可問題是佃農自己種的那點東西,也得賣出去才有錢啊,除了退佃跑路,還有啥活路?

  如果只看這些改革中的一項,感覺不到有什么影響。

  但這些改革摻在一起后,效果就漸漸顯現出來。

  那么,這里面,有沒有可以傳承、學習、總結的道理呢?

  孟松麓等人覺得,肯定有。正是靠著這樣的道理,才能夠指導改革。

  但同時,因為開始了解這里面的道理,也就越發堅定了他們學派堅持嘗試的心。

  因為,了解了這里面的道理后,就會得出一個結論:這個模式,是不能用于全天下的。用在全天下,結果就是一場地動山搖的大起義。

  江蘇的政策,或許可以平移到河南、陜西。

  但江蘇的港口、長江河運、縱橫的水網運河、被富集的包括鹽業在內的大量資本、可以方便地移民東北和南洋等等東西,卻是無法平移到河南、陜西的。

  江蘇的改革,到底吃了多少東西,才改成這樣?伴隨著改革的成功,以及程廷祚、孟松麓等人接受了一些新理念之后的復盤,發現實在是過于驚人。

  不算關東和南洋移民的方便條件,不算氣候港口水運等特殊,只算投入的資本資源。

  福建的茶葉,利潤的七成,都留在了蘇南。

  五省的鹽業,除了朝廷的抽稅,所有利潤都留在了蘇南。

  江西的瓷器出口,利潤的九成,都留在了蘇南。

  關東的大豆,八成都被蘇北的土地吃了。

  剩下的諸如黃銅、大黃、鋅合金、香料貿易等等,大部分利潤也都留在了蘇南。

  在揚州被毀之后,積累數百年的鹽業利潤、漕運財富,也都富集到了蘇南。

  而這些利潤,卻又被劉鈺引導著往東北、南洋等地投資,用各種手段弄到稅來搞基建。

  這些條件,也都是別處所不可能有的。

  這一切,都讓他們的嘗試,即便失敗、即便被劉鈺嘲諷,但依舊堅持。

  因為他們堅信,劉鈺的辦法,不能治天下。

  劉鈺在蘇南蘇中,根本沒解決土地矛盾,而是把“制造問題”的佃戶,給解決了。

  別的地方,可不可以學?

  理論上可以學,但現實是不解決土地問題而解決制造問題的佃戶,會讓大順親眼目睹他們的祖上是怎么得天下的。

  這也就是孟松麓在面對權哲身時候的上國心態下,引導權哲身看看這些富庶之地的想法。

  富國之道,上國是有的,你們如果找不到路,可以來上國找,而不要想著去外面找。

  你眼中所見的,是你們可以追求的未來,也是我們認為天下的未來模樣。

  但怎么抵達這個未來,你們面臨的情況,又是興國公的手段解決不了的,還得看我們這些人的嘗試和構建。

  最終是要讓天下都能做到狗彘食人食的,如這里一樣。

  未來就在這擺著。

  但從現實到未來之間,還有個最難的怎么做到。

  怎么做到,我們會找到辦法的,一個終極的、能解決同文化圈內的普遍問題的辦法。

  為藩屬找路,這本身也是盛世危機之下,母國儒生的義務。

  這不是為了救藩屬,而是為了證明儒學是普遍適用的,至少在天下之內是普遍適用的。

  這是大順展開對外交流之后,儒學急需要解決的理論危機,真正的大儒都會這么做,因為現在壓根不需要他們救亡圖存,也不需要他們保天下,甚至不需要他們搞實學,總得干點什么。

  同時一些大儒也明白,能吸引藩屬的,繁華富庶強大,又是經書維系藩屬向心的基石。

  尤其是面對一個其所傳承的學問,明顯被西教所染的藩屬儒生,更要依靠富庶繁華而收其心。三魂環理論,不是實學,而是西學,這一點,經歷了大順西、實分野的這群人,是很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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