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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零三章 上國心態(一)

  權哲身當然聽出來了孟松麓言語中的一絲反諷,他嘴里也就不那么干凈,大著膽子道:“孟兄,其實有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依你所言,興國公所用手段,皆霸道輕重之術。天朝既為上國,當為萬國表率,行王道而披天下。朝鮮小國,卻不忘守禮…”

  雖然在天下概念內,兩個人是有共同語言的。

  但終究大順當初用過非常激進的華夷學問,這幾年劉鈺又在為即將爆發的“一戰”做輿論宣傳,孟松麓聽了權哲身的話,便很是不舒服。心道你們也配提王道?

  但他終究是個讀書人,沒有直接罵街,而是笑著引用了一段真正的霸道輕重術。

  “昔者,齊國多鹽,楚國多金。管仲曰:使夷吾得居楚之黃金,吾能令農毋耕而食,女毋織而衣。”

  “齊桓遂以鹽換金,得金數萬。桓公遂召管子而問曰:安用金而可?管子對曰:請以令使賀獻、出正籍者必以金,金坐長而百倍。運金之重以衡萬物,盡歸于君。故此所謂用若挹于河海,若輸之給馬。此陰王之業。”

  “趙兄說興國公用霸道輕重術,以我觀之,這輕重術還是貴國用的更勝一籌啊。”

  一句話,就讓權哲身直接破防了。

  孟松麓引用的這番話,大意就是齊國不產黃金,也可能是銅,總之就是貴金屬。

  管仲用鹽從國外換了大量貴金屬,然后宣布貴金屬作為法定貨幣,規定繳稅上貢都得用金,而齊國上下手里唯一有貴金屬的只有管仲和齊王,于是憑借手里的貴金屬作為貨幣,齊王富集了齊國的大量“國民財富”。

  而孟松麓之所以引用這句話,其實是在諷刺朝鮮國的軍布政策。

  管仲用鹽,換了國外的金,再宣布不管是朝賀、納稅等,都得用金,于是金貴,朝廷手里的金能換更多的東西。

  你朝鮮國搞還米制,用米換大順的布,再宣布軍布稅繼續保留,良丁繼續用布納稅,于是不得不買布。朝廷手里的布,就能換更多的糧食。

  這不是一樣的東西嗎?

  到底誰在用霸道輕重術?你這哪王道呢?

  至于說劉鈺到底搞沒搞輕重術,孟松麓心里其實也明白,確實是搞了。

  尤其是對外政策上,孟松麓也不得不承認,大順確實是用的霸道。

  霸道并不代表非得刀槍劍戟。

  齊桓公當年問過管仲,四夷不服,恐其逆政游于天下而傷寡人,寡人之行為此有道乎?

  管仲曰:朝鮮不朝,請文皮、小服而為幣。故物無主,事無接,遠近無以相因,則四夷不得而朝矣。

  齊桓公說,朝鮮不來朝貢咋辦?

  管仲說,簡單,朝鮮國盛產毛皮、貂,那就把毛皮和貂,拉進經濟體系之中,給予很高的經濟價值。把他們的文皮、小服拉進經濟體系內,你看他來不來朝貢?

  而大順對朝鮮的政策,也確實是這樣搞的。通過開埠,強行把朝鮮國的人參、貂皮、紙張、鹿茸、糧食等,拉入了大順的經濟體系。

  糧食還好。

  這人參、貂皮、鹿茸等的產業鏈,面向的就是大順市場。深度捆綁之下,不朝貢也得朝貢,根本不可能搞大順之前那種純粹小農內部循環的模式。

  當然,這種方式,肯定不算是王道。但大順開國所塑造的學術環境,一個個慷慨激昂力圖洗刷前朝末期的文人羞恥,要說對外政策上,孟松麓嘴上說支持王道,但內心對這種輕重術的霸道手段,還是比較支持的。

  而且這件事,牽扯的是藩屬怎么看待大順的問題,大順肯定是有自己的政治正確的。

  總不能說藩屬說你行的不是王道、我們才是王道。大順這邊的儒生不可能就趕緊點頭,沒錯,你說得對,這朝廷已經不是王道正統了,你趕緊過鴨綠江來建設王道樂土吧,我們易服歡迎。

  總歸這些年在江南的經濟變革所引發的學術思考中,對天下這個概念、以及怎么維系天下,至少得有半數的儒生對劉鈺搞輕重術霸道,是避而不談的。

  大家都知道,大家都不說。

  不會閑著沒事干拿這個搏名。

  一來搏不出來。

  二來容易被那些大商人、參與到貿易中的轉型士紳,雇一群流氓打一頓,再寫書唱戲抹黑。

  當然這是對外的。

  對內的話,江蘇的讀書人群體,對有些事也是一種看破不說破的狀態。

  比如鹽政改革之后,松江府取代了揚州,成為了五省鹽業的物流和金融中心。

  固然說,朝廷從鹽稅里征了一筆稅。

  谷</span但終究是官督商營,新的一批鹽商群體依舊獲得了足夠的利潤。

  而獲得的這些利潤,又投資到了江蘇省內。

  比如蘇北的海堤、水利工程,至少三分之一的投資,其實源于五省的老百姓吃的鹽的錢。

  相當于抽了五省老百姓的錢,修了蘇北的海堤和運河。

  再比如關東的大豆種植業,蘇北的棉產量蹭蹭地上漲,那幾乎都是廢話。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豆價壓得低,棉才有的賺。

  省內眾人都得了好處,難道蹦著高說這不合理?這不合王道?

  雖然一部分人很懷疑,劉鈺之所以非要廢掉揚州,讓鹽業中心和輕工業中心重合,有可能是為了將來某一日,借助鹽業的運輸渠道,把蘇南的輕工業品一并運出去,借用鹽業形成的成型的運輸線和市場范圍。

  但現在也只是懷疑,至少此時還沒看出來確實準備這么辦。

  是以好處大家都得到了,又會有幾個人站出來把話說破?

  反正現實就是這么個情況,自耕農以上生活水平整體都有所提升。

  本身大順的自耕農和英國那邊又不一樣,英國圈地所影響的那些自耕農,是靠“公地”維系生活的,圈了公地,只靠自己那點自留地肯定是活不下去;大順江蘇的自耕農,是靠男耕女織維持的,別說公地了,公池塘都早就私有化了,只要維系女織不破,受影響最大的終究還是自耕農以下的佃農。

  織機下鄉,外部掠奪,穩住了江蘇的自耕農,毀滅了江蘇的佃農。士大夫對佃農的態度…也真算不上關注,甚至基本都不算在“民”的范疇內,尤其是取消人頭稅役之后,基本開除民籍了。

  總體上,刨除掉受影響的揚淮運河的一百五十多萬人,刨除掉廣大的佃農,刨除掉被抓去流放到東北或者南洋做苦工契約奴的,刨除掉被迫鉆進工廠梳毛搓棉的…基本上在“民”的范疇內,劉鈺做到了讓“民”的生活水平提升了。

  本身孟松麓等人的鄉約鄉賢村社的嘗試就已失敗,對一些原本的義理想法本就已經有所動搖,或者說至少在江蘇這里是有所動搖的。

  劉鈺寫信諷刺他的老師,說他們學派假裝天下最大的矛盾是人均百畝地吃不飽。但劉鈺的辦法能不能用在全天下?顯然也不行。但至少在江蘇,現在看來,效果尚好。

  不管是出于內心信仰動搖,亦或者是涉及到國朝與藩屬,總歸孟松麓并不吝嗇直接諷刺權哲身,認為說大順行霸道輕重術,至少朝鮮國是沒資格說的。

  一邊是信仰的天下道統。

  一邊是現實的朝廷國家。

  不過一個是施加霸道輕重術的,另一個是承受這一切的,心態便大不一樣。

  權哲身對于孟松麓指責朝鮮國也在用輕重術以剝民一事,并不否認,反而非常支持。

  “孟兄所言極是,正是因為小國用輕重之術,不行王道,所以才會民不聊生。若行王道,又何至于此?軍布法、還米法,就是我輩意欲廢棄的。奈何朝中奸臣當道,蒙蔽王聽;忠貞之士,多被流放。”

  “正道不行,邪佞則生。孟兄不愧上國之人,一眼看破,正是如此。實不相瞞…”

  權哲身見孟松麓對朝鮮國頗為了解,而且全然點破了他的身份,也就沒有保留,將自己的真實名字、師承何人,一一說出。

  待其說完自己的師承,孟松麓忍不住扶額一聲,嘴里說了句客套話,心里卻并不那么客套。

  “原來權兄師承李星湖…先生亦曾讀過令師的書。”

  嘴上這樣客套著,心里卻想,也不知道你的老師這些年的想法是否有什么變化,要真還是原來的想法,我看也是沒什么用。

  孟松麓所屬的學派,確實是有志于搞土地改革的。伴隨著大順伐日、開埠,同文化圈的書籍也傳過來不少,想著開卷有益,擇其善者而從之。

  程廷祚倒是真的看過李瀷的書,但看完之后給孟松麓等弟子的評價就是…于本朝,無甚大用。

  首先在上層建筑上,程廷祚給的評價非常直白——此人為耶教所染,其義不純。

  因為這一套上層建筑,過于明顯。大順這邊的人,看過利瑪竇的《天主實義》的大儒多了去了。

  李瀷搞得上層建筑里,提出了個草木之心、禽獸之心、天地之心的說法。

  程廷祚一眼就認出來了,評價說這就是把亞里士多德的那套草木下品魂、禽獸中品魂、人之上品魂這一套東西,套了個心性義理的馬甲。

  顏李學派傳承的是儒學,程廷祚更是老早就對“島夷”充滿了警惕,知己知彼方可戰,利瑪竇的書他早就看過,這一套亞里士多德的三品魂環說辭,自是一眼識破。套個馬甲難道就不認得了?

  上層建筑上,就覺得對面不純。而下層的制度構想,看過之后,也是覺得過于天朝卵用沒有。

  程廷祚的評價就是閉門造車果然不行,偏夷小國,耗費二三十年思考,得出的土地改革方案,幾乎復制了宋代林勛的《本政書》。

  程廷祚在弟子面前的評價,就挺刻薄的——好比重復但獨立地寫出了《三字經》。你說他沒學問吧,不對;可你說有意義吧,也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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