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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八六章 工業革命(三)

  腳踏鐵輪飛梭織布機,不能算作大型的工廠制機器,是標準的手工業,而且是家庭手工業配置。

  但生產這種手工業機器本身,就是工業革命的一部分。

  蒸汽機可以催動更大的鼓風機、更大的鼓風機提供了更高的冶煉溫度、更高的冶煉溫度提高了鋼鐵產量、更多的鋼鐵產量可以用作生產這種手工業機器。

  但不管是鋼鐵產業、還是這種鐵輪飛梭織布機,其利潤的根源,終究還是那些在方便了東北寒冷去移民、在南洋徹底擊潰了印度棉布的布匹。

  事實上,按照原本歷史的技術水平來看,這種也就是1800技術水平的家庭手工業的織布機,如果在全國普及。

  那么,至少原本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時候的技術水平,機器布依舊沒有任何獲勝的可能——不是外國的機器布,而是哪怕本國生產的、完全沒有關稅的本土機器布。

  一個國家的工業化,要與時代、與自己的特殊情況相配套。而不是全面照抄原本歷史上的先發國家,因為無法復制那些先發國家的人口、人均土地、農村經濟。

  在東北全面占領了市場的南通二尺八大布的背后,折射出的、背后隱藏的一切,就是大順的工業革命已經開啟。

  原本的亞洲棉,是無法紡出足夠強度的棉紗的,也就根本無法織出來二尺八寬幅的布。

  蘇北的棉種改良,解決了這個問題。

  原本的本土紡紗機,也是無法紡出了可以支撐二尺八寬幅布匹的土紗的。

  蘇北棉花種植配合松江府的紡紗進步,解決了這個問題。當然,紡車改良的前提,又是蘇北的長絨棉。

  原本的冶鐵數量,也是根本無法支撐幾千上萬臺腳踏織布機的鐵輪需求的。

  之前由蒸汽機發展起來的新興冶鐵業,解決了這個問題。

  依托小農經濟本就脆弱的東北地區,以及依托遼河水運和冰運所輻射的幾千萬畝地廣人稀的土地,由布匹作為最終紐帶,帶動了棉紡、冶鐵、機械行業的有利可圖的發展。

  最重要的,是壟斷資本集團的出現,壟斷了大順的長絨棉。

  不管是南洋的、蘇北的長絨棉,都是被壟斷的。

  寬幅布所需的長絨棉棉紗,自然也是被壟斷的。

  同時,普通家庭無法承擔腳踏織布機的成本,以及長絨棉棉紗的壟斷導致的百姓無法單獨購買,也使得在蘇南、蘇中地區理所當然地普及了包買制。

  如何最低程度地減輕工業化對小農的沖擊?

  那就是鐵輪機包買制下鄉,依托東北南洋日本市場,實現江蘇全省的農村織布機升級換代。

  這樣,矛盾就轉化了。

  如果能夠完成整個江蘇省的農村織布機升級,那么,應該說,大順的蒸汽機織布行業,以現在的技術進步速度,也至少五十年內,沒有生存空間。

  但是,矛盾卻由直接上機器產業的“對小農經濟的沖擊、小農經濟的反撲”,換為了“棉布生產的發展,與棉花棉紗數量不足”的矛盾。

  由原本的,整個黃淮區、蘇北區小農破產,發動起義反抗新時代發展的可能。

  變為了。

  要么繼續對外擴張;要么對外擴張到頂之后,新興資本集團綁架了整個江蘇省的人口,要求吃掉國內市場,瓦解國內其余地區的小農經濟。

  每讓一臺鐵輪機下鄉,就意味著,新興資本集團又綁架了一戶百姓。

  并且,這一戶百姓將支持資本改造全國的進程,也就是他們的鐵輪機和寬幅布,毀滅原本小農經濟的一尺布的過程。

  當然,當江蘇省的家庭手工業者們按照資本的意志去改造全國的時候,一旦獲勝,也意味著他們自己的滅亡。

  他們毀滅了自己階級意義上的同盟軍,那么將來資本消滅他們的時候,自然也就沒人站出來和他們一起作戰了。

  而背后調控他們,該什么時候支持對外擴張、該什么時候覺得翅膀硬了要把全國吃掉的力量,是藏在他們背后的壟斷了棉紗和長絨棉產業的資本集團。

  或者說,是一條看得見的手,在控制寬幅棉布的產量和去向,決定沖擊的方向。

  劉鈺說,現在去海外是好的。于是,在對歐走私、對南洋的印度棉布替代、以及英國被大順的走私逼著出臺了更嚴苛的棉布禁令的背景下,釀造出了惟新三年的印度蘇拉特棉紡織蕭條,并且這場蕭條一直延續到今年。

  看上去,好像鐵輪織布機走入家庭,是穩固了小農經濟。

  實際上,恰恰相反。

  外表看起來和小農經濟很像,男耕女織,但實際上江蘇省的小農經濟已經被劉鈺悄悄瓦解了。

  每個用鐵輪紡織棉布的家庭,實際上都是資本的雇工,只是工作場所在家里而不是在工廠而已。

  整個流程,看似自由,實則都是嚴密的管控下。

  南洋的棉花、蘇北的棉花,在南通或者松江府,進行軋花、去籽、搓條等流程。

  然后進入紡紗作坊,紡織成可以織寬幅布的長絨棉紗。

  每個包買商,需要提前預定棉紗,再把這些棉紗分包給在家庭中織布的織工。

  織工織布完成,拿到自己的工資——布他們無權自己處置,只能交給包買商,然后再自己花錢買布。

  包買商拿到布后,印花繳稅。

  逃稅是很難的,因為上游的棉紗被控制,能織多少布收稅部門是心里有數的。原本的棉花和土紗,是無法紡出來這種寬幅布的。

  布要賣到哪里去,看似自由,實則也并不自由。

  被斬斷的運河、鹽改之后在關鍵地方設置的檢查站、以及海運和陸運的成本差異,都限制了這些布匹的流通方向。

  那些被卷入了鐵輪織布機包買制的家庭,其生產的邏輯,也不再是自己用、多余的拿去交換。

  其生產邏輯,變為了出賣勞動力賺取報酬,再用出賣的勞動力換取的報酬,購買生活用品。

  只不過,這個瓦解過程,僅就江蘇省的自耕農而言,是微創的、無痛的。

  在不知不覺中,他們的身份,由小農,變為了包買制下的特殊雇工。

  那這些痛,被誰承受了呢?

  天災人禍之下,不得不闖關東求活的河北、山東的百姓;頂著超高死亡率下南洋的黃淮與閩粵百姓;日本麻紡織業被棉布沖擊下的普遍破產;印度蘇拉特地區的棉紡織蕭條。

  不管是闖關東還是下南洋,過程本身都是痛苦的。

  包括大順此時的闖關東,其過程更像是殖民公司買契約奴,去那邊圈地種豆,而不是自發一點點的小農逃亡拓展。

  這和歷史上的東北移民發展有很大的區別,原本歷史上的東北移民的一波高峰,是帝國主義侵略之下修鐵路、開礦、工商業貿易所導致的。

  而現在,則是依托遼河流域,資本出錢以利潤為導向的種植業,也可以叫大豆種植園,或者糧食農場為主。

  其實本質還是圍繞著棉花產業來的,蘇北地區的資本要的是廉價的豆餅。

  靠根瘤菌、新墾土地的養分根系吸附所產生的,肥效相當于硝酸銨30的豆餅肥料。

  相對于遙遠的南美的硝石礦而言,豆餅做肥料,還是便宜一些。

  棉花種植既需要稍微鹽堿一點的土地,也需要極高的肥力。

  豆餅雖然能吃,但需要吃豆餅維持生計的人,肯定也沒錢買,這就是資本的邏輯。

  大順別的地方百姓饑餓,和資本一點關系都沒有。而圈地種豆的資本,也并不是因為大豆此時產量比小麥高、可以提高大順糧食產量、讓人民免于饑餓去種豆的。

  只是因為這玩意兒種起來方便、收起來方便、賣起來方便。

  也是為什么此時的遼河流域大豆種植面積瘋漲、但水稻種植甚至趕不上更北更遠的烏蘇里、松花江地區的原因——那地方啥也運不出來,除非朝廷拿出秦時的苛政修一條跨越分水嶺的運河,或者鐵路蒸汽機車技術進步,否則還是種點自己吃的東西吧。

  在鐵路修通之前,那里的土地,是資本所不屑的。

  至于此時大順東北的高粱,大部分,只是大豆種植的副產品,因為需要改茬,預防病菌造成的減產。

  一粒黃豆,被資本以盈利為目的,種植在遼河流域的土地內。

  秋天成熟,被農業雇工收割。由于資本大范圍地投資圈地,是以馬拉收割機、脫粒機得以普及。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這基本是使用了夸張的修辭方法。

  但相對于歐洲早期農業的種一收五,黃豆因為特殊的自固氮作用,倒是基本上可以做到種一收八。

  一粒黃豆變成八粒,然后被圈地的農業資本家,派人送到周邊發展起來的縣城糧棧。

  在縣城糧棧中,換回紙幣,再用紙幣換取布匹、鐵器、茶葉、白糖等等。

  而這八粒黃豆,在縣城,被加工成豆油和豆餅。

  通過遼河,這八粒黃豆的豆油和豆餅,運送到營口。

  裝船,海運到松江府。

  豆餅被蘇北的圈地資本家買走,堆砌在蘇北的圈占墾殖土地中,化為肥料,滋養棉花。

  豆油被蘇南的工業資本買走,加工成蠟燭、甘油、肥皂。

  然后棉花通過漢代挑起吳楚七王之亂的吳王劉濞開鑿的那條運河,運輸到南通。

  在南通,經過梳棉機去籽、成棉、打包,運輸到松江府。

  在松江府的工場,被加工成棉紗,再賣給資本雄厚的包買商。

  由這些包買商,發給南通的家庭,由這些家庭里的婦女,織成二尺八寬幅的布。

  這些布,再被回收到松江府,和那些豆油加工出來的蠟燭、甘油、肥皂等,一起裝船,運送到營口。

  再從營口北上,來到各個縣城市鎮,賣成紙幣。

  然后再買更多的黃豆、豆餅、豆油、亞麻紗、柞蠶絲、高粱酒、木焦油、高粱米、小麥、大米。

  完成一個基本的、需要大約兩年周期的循環,從而實現資本的增值、積累和利潤。

  應該說,直到此時…大順才算是出現了真正意義上的資本主義萌芽。

  也使得這一切可以稱之為工業革命,而不是變種的洋務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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