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對儒學回歸本源的原想,以及對宋儒的反思,也不是大順自己的特有現象。
而是整個儒家文化圈同時進行的。
包括海對面那個島上,很多大儒也基本都是這個態度。
如松村九山,就說:孔孟之學,為注釋家所害久矣。漢晉時候,多摻雜老莊之意解經;宋元之后,更混入了禪學。
學徒習之久矣,講之既慣,日月感化,終于陷入禪學之見解,對孔孟主旨茫然而不知何物。
儒學欲興,必盡廢宋儒之注釋。
這種反思,和顏元覺得必須要破程朱,方可近孔孟,理解起來差不多。都是覺得天竺那邊的宗教太惡心了,直接把儒家的本源真意給玷污了。
整個儒家文化圈都在反思宋儒瞎雞兒注經的問題,都想要回歸儒學的本源。
然而這個口子一旦打開,尤其是整個文化圈的文化母國大順自己的主流儒學,都是對宋儒的反思。
這就必然會出現復古派的通病:層層加碼。
你要廢宋儒?你以為你就算是復古就算是真儒了?我連孟子都不認,一桿子直接戳到孟子之前。
這當然不是單獨儒家文化圈的問題。
而是世界范圍內的宗教通病。
清教徒為啥要跑到美洲?還不是因為覺得英國即便改了國教,不再是天主教,但還是不夠純潔,被天主教所染,不知圣經主旨為何物,遂要繼續往回退?
伊教那邊的很多原教旨的教派,為什么那么極端?還不是覺得現在的派系不夠純潔,不知真經主旨為何物,遂要繼續往回退?
只要開始往回退,那就必然出現退到什么程度的爭端。
退不退,是個問題。
一旦開始往回退,退到哪,又是個問題。
事實上,當大順的主流開始反思宋明理學的時候,這種情況就是注定的了。
一旦開了口子,退到哪,就不是人為所能控制的了。
而大順的特殊情況,又使得大順真的不能否定孟子。
可舉著永嘉永康學派的旗幟,又面臨一個打江山、坐江山的問題。
打江山的時候,陳亮的慷慨激昂的學問,當然是熱血奔涌的。
但一旦開始坐江山,那么怎么評價霸道,怎么評價唐宗漢武,這就必然要受到主流儒學的反撲。
對李贄等人的反動,導致了明末東林道德主義興起;對宋明理學道德主義的反動,導致了陳亮等人的霸道學問興起;對這些王霸并用的反動,導致了仁義理念的回流。
當然,在大順這個有諸多歷史遺留問題的王朝,以及鑒于大順整天自比李唐,又加之皇帝鼓吹劉鈺的“南洋即西域論”,使得儒生不好直接評價漢唐和三代的問題。
而劉鈺的改革,觸動了許多人的利益。
討厭劉鈺的一部分人儒生,最多也就是給劉鈺身上潑臟水,這倒沒什么。
真正想讓劉鈺死的儒生,選了一個非常巧妙的“政治隱喻”點。
誰呢?
管仲,管夷吾。
潑臟水,抹黑,現在來看對劉鈺是沒什么威脅的。
真正的高手,真正想讓劉鈺死的人,把劉鈺這些年參與的諸多改革,隱喻為管仲。
一方面,這是標準的捧殺套路,這是不需要說的。
另一方面,這也和大順主流儒學的“退到哪”問題息息相關。
主流都反宋儒的理學。
但宋之前,還有唐、漢、先秦、孟,一直到最原始的六經、孔、以及三代之治。
這里面,包括大順降衍圣公為奉祀侯;將儒廟里孔子的地位從師圣二位一體往下拉了一格,也算是源于大順立永嘉永康學派學問。
因為,按照那一派的思想,孔子是“述道”,而不是創道。
道,在三代,在堯舜禹,在商湯文武周公。
孔夫子只是將早已經存在的“道”,記錄、敘述出來。
而這么一搞,也就給了那些想要搞死劉鈺的惡政隱派,一個巨大的操作空間。
即便不提他們想要搞死劉鈺的捧殺手段,只說單純的學問問題,管仲就是大順儒學“退到哪”這個問題的一個象征性人物。
而且,之前掛在奉祀侯府前的那塊“披發左衽”的羞辱匾額,也是因管仲而引發的感嘆。
如何評價管仲,其實就可以直接影射這些年劉鈺的改革。
孔子對管仲的評價,還是相當高的。
甚至給了一個“如其仁!如其仁!”的評價。
孔子一般不會輕易給人“仁”的評價,縱觀當時,得到這個評價的人真就不多。
而孟子,對管仲的態度,應該說是相當低的。
公孫丑就問過孟子,說先生如果在齊國掌權,能取得晏子、管仲那樣的功績嗎?
谷</span孟子頗為不屑,認為拿管仲和他比是對他的侮辱。齊國人口那么多、土地那么大,真要是他上去的話,以王道而統天下,“由反手爾”。這么好的基礎,管仲又干了那么久,也沒體現啥能力啊,誰上誰都行。
關于管仲的評價,對于那些反對劉鈺的儒生而言,一部分…指的是不是處心積慮想要捧殺劉鈺的、比較低級的反對劉鈺的儒生,這里面的意思,一樣可以用在劉鈺,或者用在大順身上。
這么多的人口。
這么強的國力。
就不過是敗羅剎、收西域、征倭國、下南洋這點小功勞而已。
若是用王道的話,統一天下,易如反掌。這哪里是功勞?
這分明體現了劉鈺等改革派的無能。
這種隱喻,是比較低級的。
對劉鈺的傷害,幾乎是零。
皇帝根本不在意,反而不過覺得這些人也就是懷才不遇、發發牢騷,大順也確實該反思一下怎么解決生員太多、舉人太少、官缺更少的錄取比例太低的問題。
懷才不遇,自覺馮唐易老、李廣難封,也很正常,無需在意他們的評價。
當然,這種評價本身,也是大順的官方儒學“破而未立”的體現。
因為本身來說,當年孔子和孟子怎么評價管仲,就是后世南宋時候,永嘉學派和朱熹關于道統的爭論。
陳亮評價漢武帝、唐太宗,并且認為他們傳承了道統。
朱熹認為,他們沒有傳承道統,因為他們的出發點是利不是義、是邪不是正。
類比于過去。
就是孔子認為,管仲雖然這樣、雖然那樣,但是保護了諸夏免變夷狄、九合諸侯使得百姓免于戰火,如其仁!如其仁!
而孟子認為,管仲的出發點是霸道,不是王道,所以管仲很一般。
其實就是一回事。
也難怪為什么葉適等人,包括儒家文化圈里的外國人,如太宰春臺等,都覺得孟子是異端。
再往深里說。
這就是大順立永嘉永康學派的功利派,與理學派關于“仁”的爭論。
管仲認為的仁,是什么?
當然,《管子》肯定不是管仲寫的,是稷下學宮那邊搞得,很明顯是摻雜了諸子百家的一些解讀。
彼欲利,我利之,人謂我仁 拿這一次鹽政改革的淮南廢鹽問題來說。
揚州儒生說的仁,源于“克己復禮為仁”,是要讓鹽戶子承父業永遠當鹽戶,所以他們認為自己的做法是仁。
而劉鈺是“因為鹽戶想要怎么樣的利,我達到了鹽戶對生活的向往,所以我仁”。
往宋時永嘉學派和朱熹的爭論來看。
就是陳亮認為,老百姓渴望安定的生活,不想被異族屠殺,不想人有狼牙棒我有天靈蓋,這是老百姓想要的利。而唐宗漢武做到了,仁在功上體現,所以唐宗漢武傳承了道統。
朱熹認為,仁義、王道是有標準的。甲乙丙丁午己庚辛這幾項,一一列出來,符合的就是王道,王道方可謂之仁,否則就是霸道。所以漢唐時候,道統其實已經丟失了。
當然這里面就又繞回到針對管仲的評價上了。孔子評價管仲,是否可以理解為,管仲的功績體現了仁?
但顯然,陳亮這一套說法是無法成為主流的。
也所以,葉適才會在其后,瘋狂地打補丁:雖然講功利,但還是要克己復禮為仁,要符合王道的功業,才是儒家的功利、有益的功利。而要是走偏了,那就是霸道的功利,比如窮兵黷武之類,這就不行了。
是以到了此時,拿著管仲說事,其實延續的,還是這一套東西。
無非孔孟評價的是管仲,陳朱論的是漢唐,而如今大順自比又沒法直接拿漢唐隱喻遂又繞回了管仲。
真正想讓劉鈺死的捧殺派,搞殺得這一套其實非常容易理解。
管仲背后是齊桓公。但齊桓公能力就很一般,因為主流認為阿斗其實就是齊桓公模板。
隱喻之下,大順這些年取得的武功、興盛,到底是管仲的功勞呢?還是齊桓公的功勞呢?
后代人們會怎么評價齊桓公?又怎么評價管夷吾?
如果沒有管仲,齊桓公就是個昏君啊,最后死了身體都招蛆了,都沒人安葬啊。
管仲搞工商之利、魚鹽之利,嘿嘿,后世只會記得管仲,可不會覺得這里面是齊桓公的功勞呢。
這就是捧殺一派的險惡之處。
因為,若搞政治隱喻,把劉鈺比作閹宦,其實就是給劉鈺撓癢癢。
皇帝會在意嗎?皇帝反而覺得,閹宦是自己人,大順不能有閹宦,搞個閹宦也不錯嘛。
若搞政治隱喻,把劉鈺比作權臣,其實也是給劉鈺撓癢癢。
皇帝會在意嗎?皇帝會覺得,權臣?他劉守常也配?諸葛武侯那樣的政由其出,才算權臣;或者手里捏著兵權的,也堪堪算是權臣。就這樣的得罪了一群人,手里連個兵權都沒捏著的人,也配叫權臣?分明是寵臣嘛,當皇帝的不至于連權臣和寵臣都分不清。只要皇帝想讓劉鈺死,當天就能死的人,是不配叫權臣的。
而只有拿管仲搞隱喻,才是真正有威脅力的殺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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