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究劉鈺只是給這些人站臺的。
真正如何墾荒,還是要靠他們自己來弄。
協調資金、董事會內部策略、長久規劃等等,劉鈺最多也只能給他們一點前期支持。
既然選擇了商業經營,那么就得愿賭服輸。
經營不善,破產、抵債;或者內部董事會爭吵、分歧;投資者希望短期見到利益而對資本投入不足等等。
這些問題,劉鈺是不怎么管的。
整整將近四萬平方里的面積,也不是他能管過來的。
終究也只能選擇先扶植一兩家,賺到錢了之后做樣板,以及在兩淮鹽業破敗之后,讓更多的資本選擇這個方向而已。
在整體上表示了對他們的支持后,劉鈺也耐心聽完了這些人的一些抱怨。
或者說,農業社會向近代化轉型的一種常見的必然。
這些人除了土地所有權和圈地問題外,主要抱怨了幾個方面。
首先便是抱怨,雇工沒有時間觀念,因為這些雇工之前多是一些農戶,除了一部分高價雇傭的會種棉花的海門那邊的人外,大部分雇工都是些遭災失地的農民。
董事會和經營理事就向劉鈺抱怨說,公司的時間制度,想要推廣下去,可能需要個三五年時間。
如現在馬上要到春天了。
他們定的時間,是六點鐘起床,六點半吃飯,七點鐘乘車列隊前往地里,大約七點半到八點開始干活。
干到十一點半,往回走。這邊已經準備好了午飯。下午一點半上工,五點半下工。
這些在劉鈺看來,是非常正常,后世似乎壓根覺得不需要培養的東西,在這里就非常不正常。
劉鈺所處的時代,是從小開始上學,一步步培養出的時間觀念、準時觀念、集體協作,是一種無形中的培養。
而這時候,這些雇來的農戶,對于按時上班、按時下班、按時吃飯這個概念,很難遵守。
經營理事在抱怨完后,真誠無比地感嘆道:“我們真的更喜歡要那些當過兵退下來的,或者是那些新學學生。他們至少在按時上工、按時吃飯這件事上,不需要教了。”
劉鈺對此也沒什么更好的辦法,只好道:“既是選擇了這么做,那也是沒辦法的。慢慢來吧。三五個月,怎么也就都會了。”
“再一個,這件事想要解決,還是要靠辦學校,從小教孩子明白時間是什么意思,無縫將上學變為上工。”
“我也知道,投資商嘛,只是為了賺錢,不會閑著沒事花錢辦學校的。但這確實是解決這個問題的長久之計。”
學校問題,也是個老大難問題。
如今墾荒,和后世張謇墾荒的時代不同。
張謇時代,墾荒公司雖然也爆發了大大小小的流血事件、圈地血腥。但是,終究領頭的是個懷著“實業救國”情懷的人,是個老狀元,是有家國思想的,不是純粹的資本家。
但現在嘛…
大順如今這個吊樣,現在無論是看不出來需要“救國”這個情懷的。
既無情懷,那么投資商的唯一目的就是賺錢。
也就注定他們不可能投資興辦學校之類的東西。
因為他們發現,他們需要的人才,都可以雇傭到。比如有學問認字的學農學的,從新學體系里雇傭就行了。
再比如,辦學校教孩子讀書?那用這筆錢,雇災民可是更便宜。
所以,就像是當初成立東洋貿易公司時候一樣,東洋貿易公司得到了壟斷權,代價是必須要履行他們的軍事義務,以及幫助大順海軍訓練水手。
而這些墾荒公司,劉鈺也是給他們強加了義務,或者說,是一種交換。
劉鈺保證,他們可以用極低的價格圈地,他出面把阻礙圈地的人通通擺平,如果有大規模反抗直接上軍隊。
而代價,就是這些人每年需要支付總利潤2的經費,作為各項支出。
這里面當然也包括教育。
前期這筆錢是不用花的,后期的話,劉鈺會把科學院那邊拆分出來,在蘇北建一所專門的農業大學,以及配套的小學教育。
鑒于蘇南已經進行了十一稅改革,日后在整個江蘇推行十一稅改革,將國課上繳之后,地方政府手里會有幾個錢的。地方政府也要出一些,盡可能把初級教育體系搭建起來。
雖然所有的投資商都覺得,每年支出2的利潤,長久下來肯定比圈地少花的錢貴。
但他們也知道,如果沒有劉鈺站臺,他們這墾荒公司也根本辦不起來。
這些鹽戶、小農,以及背后的場商,有的是辦法讓他們哭。
比如棉花成熟的時候,往棉田里點火;比如夜里焚燒雇工的工棚;比如挖斷灌溉的水渠;比如拔開放海潮的堤壩。
這些都需要殺雞儆猴,沒人給他們站臺,他們會哭死的。
當然現在距離盈利還早,暫時也不用先出這筆錢。
既然條件早已經定下來了,這時候經營理事也只能說:“國公高見,確實,只有興辦教育,從小培養方可。”
“董事會當初答應國公的條件,如今其實也愿意出錢,先把專業農校建起來。無非多蓋幾間屋子的事。”
“還是要靠他們,改良棉種、雜配牛羊。”
“反正,前期投資的錢不少。既然這樣能夠取悅國公,這點錢大家還是愿意出的。也盼著國公日后能夠高抬貴手,若是經營出現了困難,急需資金周轉的時候,還望國公能給支援一些低息的貸款。”
他也明確說,一眾投資商愿意出錢蓋學校,就是取悅劉鈺。和松江府一些豪商,在好端端的園林里弄個蒸汽機在那冒黑煙,差毬不多。
當然肯定不可能就靠這點小取悅,就能讓劉鈺幫他們弄低息貸。既然劉鈺支持、且要扶植一個樣板,那么面上還是要做點形式的。
對這個要求,劉鈺笑道:“你們且放心,我知墾荒之難,也知道你們的困境。日后若是急需用錢的時候,我自會幫你們協調。”
他說的真心實意,也確實是準備在墾荒公司出現資金問題的時候,協調貸款的。
這里不比英國圈地運動的環境,這里是蘇北。
水災、洪災、海潮、風災…幾大災輪番來。
而且這里要真正賺錢,必要投入巨量的資本,進行土壤改良、水利工程。
一兩年內是見不到收益的,每年都要投入上百萬兩的白銀進行水利工程建設。
而且這里是淤積出來的平原,還要建設海堤。
這些都是大筆的投入,也是小農對這里的荒地并無興趣的原因。小農沒資本搞這些東西,直接種,就算朝廷巡查草場煮鹽的不抓,小農也支撐不了。
而這,就又涉及股份制公司的特殊性了。
對于投資商來說,他們的目的從來不是為了實現江蘇的近代化、或者為了讓大順攢下一點家底子。
他們的目的有且只有一個。
獲得高額的回報。
這個回報,平均利潤是要很高的。
一旦遭遇了天災,需要修復水利、海堤的時候,這時候可能就會急需一筆資金。
而如果盈利的話,投資商是絕對不希望靠增發股份來緩解資金壓力的。
他們會天然地傾向于借貸,頂過去。
當然,如果開墾好了,他們也有資格借貸。全大順最好的、最集約化的、可能是水利設施最好的棉田,以此為抵押,貸款肯定是不成問題的。
但貸款的利息,這又涉及到大順的普遍高利息了。
實際上,全大順大額低息貸款最大的可能,只能來自于內帑。皇帝曾經借貸給一些鹽商,用了非常低,也就10的年息,幫一些商人頂了過去。
而松江府的銀行,實質上也是可以貸款的。但這個銀行,本質上不是銀行,而是一個紙幣和白銀的兌換所。
真正掌管這些的,還是官方力量,必要的時候可以放貸,申請手續過于麻煩,但劉鈺肯定是能幫著解決的。
再一個,就是劉鈺的信譽可以幫他們拿到歐洲的貸款,利息較低。只不過,麻煩的地方在于這是土地,大順是不準歐洲資本涉足土地的。皇帝修淮河問荷蘭借貸,實質上是無抵押的借貸,是憑借屹立兩千年的“中華帝國”的那頂皇冠借的。
當然,想要借貸,總能繞過規定。
總歸這里面都需要劉鈺幫忙,或者說需要朝廷幫忙。
一般來說,關乎土地,最好不要私下里借錢,因為私下里借錢必然出事。
法國出過不少,比如訂單加借貸,忽悠發財,然后稍微一操控,農民破產,不得不賣地。
北美那邊也常有,比如想兼并,故意挖斷水渠、或者成熟期放火,逼破產然后兼并。
這都很正常。
而就現在的情況來看,在這邊種棉花,一旦土地開發好了,利潤肯定是不低的。
因為日本不產棉花、南洋普及了印度棉布的消費習慣而大順現在要做的就是用松江布取代印度布。
哪怕歐洲走私渠道暫時沒打開,前期棉花肯定不賠,穩穩大賺。
投資商都是人精,這種坑蒙拐騙兼并吞地的事干多了,也見多了,因此還是希望從官方渠道貸款。
雖然其實朝廷更爛,說不準換個皇帝,直接就把地收為皇莊了。但劉鈺的信譽至少還好,相對于那些危險,這些投資商也相對覺得讓劉鈺出面協調貸款更安全。
畢竟這是蘇北,災荒頻發,不可能不考慮抵御天災的意外緊急支出。
劉鈺對此自然是一口答應下來,并且還給出了承諾,如果三年之內出現在天災,前期他可以借一筆錢給公司。
正要和這些人再商量一下關于后續的軋棉廠、棉花往松江府運輸、棉籽回收準備向全大順推廣墨西哥棉替代短絨亞洲棉問題的時候。
幾個年輕人慌慌張張地跑進來,是公司那邊雇來的新學學生,臉上血糊糊的幾道抓痕。
見禮之后,也顧不得那么多,說道:“國公,大人,出事了。那邊有一百多女子,還有些老頭、老太太,圍在蘆葦蕩邊。不讓我們放火燒。”
“我們也不敢放火,再說要是男的我們也就下手了。可他們找了一群女的,還有老頭老太太,全僵住了,這可咋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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