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敏說劉鈺手段粗暴,這也不是啥忌諱,朝堂上哪個不知?
皇帝壓根不是很在意這些,皇帝嘛,擱后世的標準,有一個算一個,槍斃都不冤。
前朝憲宗給于謙平反,評價算還行的,《憲宗實錄》不也記錄過率漢、韃官軍,分路撫捕…時流民有自洪武以來,家業延子孫,未嘗為惡者。兵入,盡草薙之…
草薙禽狝,草薙者,割草也,茅草要過火嘛。這么干不也因此大功,授太子太保、謚襄毅。
大順也快了,貿易中心改變加土客矛盾的嶺南,早晚要出事。
之前劉鈺頂著50的死亡率往南洋送人,這罪惡也差毬不多了。
劉鈺對自己的定位非常清醒,大順新興資本家的總后臺、總頭目、總黑手。
正因為他相信自己根本解決不了土地問題,自上而下的改革必然是不徹底的,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
便只能創造條件、營造基礎,等待將來覺醒的人民用澎湃的力量高舉義旗,新階級領導下拋棄小農局限性的枷鎖,把李家王朝和舊時代一起埋葬,解決最終的土地問題,靠著之前積累的底子完成工業化。
皇帝對其自己的定位也非常清楚,封建頭子。
如今是新順,是高懸霸主鞭的黑手;可不是當年反抗時候漫卷的農奴戟。
皇帝還能聽不明白林敏的潛臺詞是什么?既要改革,揚州數萬甚至可能十數萬依托鹽業為生的人,生計生活都會受到巨大的影響。
朝廷又沒足夠的錢,保證他們的生活和以前一樣不下滑,肯定是要出事的。
皇帝知道劉鈺的“五年平淮”計劃,對于廢鹽墾荒一事,在淮北鹽業改革大獲成功之后,皇帝已經堅定了想法。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啊。
皇帝現在花慣了海關、貿易帶來的金銀,讓他縮手已經很難了。
大順這幾年的正經收入,不包括抄家、報效什么的,但要算上內帑收入,土地稅所占的比例,已經逐年降低,如今只占到70左右了。鹽稅配那些關稅、亂七八糟的買撲費什么的,占了剩下的。
這倒不能證明大順的工商業在總生產中的占比已經很高,只能證明大順的土地制度極端不合理,土地稅收根本收不上來多少。
況且,現在棉花問題,也確實成為制約大順向東北移民的重要問題了。
東北不是西域,種不了棉花。
海參崴那邊之前報了個好消息,說是用日本的白毛稻紅毛稻改良,已經可以嘗試在東北種大米了 當時以“祥瑞嘉禾”名義送來的消息,皇帝還有點不太相信。命人去徹查之后,才意識到,那破地方居然真的能種大米?
大喜過望。
這可是件大事。
之前過了松遼分水嶺再往北,其實是種不了玉米的,之前嘗試過,種植失敗。
而劉鈺向北擴張,靠的是抓的哥薩克,推廣的種黑麥。
基本上是靠著黑麥和土豆,在往北擠。
幾十年前,在遙遠的美洲,發生過一件事,叫塞勒姆女巫審判案。
大順在向北擴張之后,因為依靠黑麥和土豆,也發生了類似的事件。當然不叫女巫,而是類似于大仙上身之類的,弄得人心惶惶。
原因都差不多,黑麥麥角毒素中毒,幻覺加癲狂痙攣。這玩意兒就算有人解釋,用處也不大,最好的辦法就是不吃黑麥,要是能吃大米就最好了。
大喜過望之后,皇帝又迅速轉入了擔憂。要是能種大米…高興之余,還要抓緊時間往北邊移民,堵死朝鮮那邊向北擴張、逃亡的路。
朝鮮人可也是會種大米的。
前朝的教訓讓皇帝至今心有余悸,絕對不允許再出現類似的女真崛起事件。
而要往北方繼續移民,既需要大量的棉花,而且是便宜的、能夠方便運輸到海邊港口城市的棉花。
伴隨著江南商品經濟的發展,東北地區也被帶動起來了。
松遼分水嶺以南,圍繞著大豆、小麥等糧食貿易,一條依托遼河與海運為運輸方式的、糧食商品化的經濟帶已經逐漸建立起來。
從通江子到營口,號稱“八百里間,帆檣銜接,艨艟萬艘”,涌現出一系列的城鎮。
雖然這些城鎮修的地方,都在河邊,鐵路時代一開啟,現在興盛的這些城鎮就會如此時的淮安揚州一樣經歷衰落。但此時嘛,水運還是唯一站得穩的大宗貿易品的運輸方式。
夏季行船、冬季利用水面結冰做免費天然的高速公路,配上新作物的種植、棉花普及、江蘇工商業發展、日本開埠等等,松遼分水嶺以南,已經基本徹底成為大順的基本盤了。
而松遼分水嶺以北,大順按照劉鈺的思路,走的是海運“畫地為牢”的方式,沿著河流一點點先把海邊、河口等地占了。
經過這些年的移民,移民的成本已經大大降低。
人去了,可以給人做雇工、做長工,或者做佃戶,人口越多,移民成本也就越低。
不是每個人都能穿得起貂的。
棉布配棉花做的襖褲,才是移民的主流裝備,而三五斤棉花才能塞一條稍微能御寒的棉褲,一畝地現在也就產個十幾斤棉花。
大順之前多方征討,朝鮮、日本相繼有限度的開埠。而不管是朝鮮,還是日本,都是沒法種棉花的。
東北移民的需求、朝鮮日本對棉布的需求、松江府海外出口的需求,都使得大順急需一個棉花產地。
大順從荷蘭人那接手南洋后,大順的棉布要迅速擠占印度棉布的市場,這也使得棉花需求激增。
這些,就是劉鈺給皇帝的,要改變淮南經濟結構的理由。
理由邏輯就是:首先,那是一片荒灘地。
其次,遼東地區的開發和海運興起、南洋大米的輸入,使得大順的糧食危機沒有那么迫切了。
而遼東能種糧食,但是種不了棉花。
所以,用遼東、南洋、蝦夷的糧食,換江蘇推廣種棉花。這樣,也不用擔心百姓皆種棉桑而無食。
甚至,劉鈺直接在搞糧食進口免稅,使得糧價一天天的往下跌,江蘇作為海運貿易沖擊最嚴重的地方,“米賤傷農”的問題已經日趨顯現。
米賤傷農怎么辦?
要么,強力的國家機器出面調控,搞平糶。
要么,米賤傷農,種棉花,換大米,使小民得米賤之利而無米賤之傷。
皇帝想了想大順的國家機器能有多強力后,果然選擇還是去種棉花吧,大順哪有能力調控米價。
當然皇帝也是存了一些小心思的,江蘇已經成為了大順的錢袋子了 如劉鈺之前說的在黃河以北開煤礦,走海州海運去松江府來控制江蘇的道理類似。
糧食是比煤更重要的東西,皇帝覺得若是讓江蘇完全不能糧食自給,倒也是好事。到時候,敢有什么動靜,把糧食一掐,保準老老實實。
再者如今京城所需漕米糧食,或來自蝦夷、或來自南洋、或來自遼東。廢棄了運河之后,憑借海運能力,其實江蘇產多少糧食,對大順來說意義已經不是很大了。
克服了這種刻舟求劍的慣性之后,剩下的很多道理也就想通了。
劉鈺的改革,有他自己的生產力、生產關系的三觀和邏輯。
皇帝當然不可能認同這一套三觀,但支持劉鈺的改革設想,因為劉鈺有一套專門用來“忠于陛下、加強皇權、利于社稷穩固”的邏輯鏈。
他給皇帝說的理由,和他真正為什么這么做的理由,完全不一致。
當然皇帝也不可能一點不防著劉鈺,信任歸信任,該防備的還是要防備。
皇帝能夠放心讓劉鈺在江蘇折騰,因為皇帝有自己的打算,也有自己可以掌控全局的準備。
他改元惟新。
這一次改元,除了顯示變革的決心,還有個小小的副產物。
皇帝可以名正言順地開恩科了。
改元開恩科,簡直是名正言順到不能再名正言順了。
開恩科,也就不需要非按照制式的考試方法來選拔人才。
皇帝可以擬定題目,通過這一次改元恩科,選拔一批皇帝想要的人才。
這些人才不是學新學的,而是正兒八經地科舉取士,恩科也是科嘛。
題目皇帝早就想好了。
廢運河之利弊。
鹽政改革之利弊。
鹽稅收還是不收、國家稅收的意義。
這些恩科擬定的題目,就是個大坑。
看起來,好像是皇帝要以恩科方式,展開士大夫的幾天大討論,這些到底是對是錯。
實則,皇帝眼里,讀書人階層關于海運河運、鹽稅無稅的意見,就是個屁。
他只怕兩種人。
失地小農。
類似礦工。
皇帝心里有非常確定的答案,恩科弄這些題目,就是為了遴選出一些符合皇帝想法的人才,再把這些恩科人才扔到江蘇。
為什么不用新學人才?非得從科舉里面選?
因為新學人才不能做官、武德宮出身的那邊已經不少,暫時有些失衡。而正統科舉出身的,很難說是否能快速適應江蘇省的一系列變化。
他要塞進去一些恩科出身的,平衡一下。
之前跟劉鈺說,不要人亡政息,讓劉鈺整理出一套班子框架,然后正規化。
那么,正規化的人,當然不可能是劉鈺的幕府班子。
恩科所取之輩,皇帝準備都扔到江蘇當貳佐官,多學、多看、多琢磨。
等著劉鈺把臟活、帶血的活干完了,劉鈺就可以回京“休息”了,到時候恩科出身的這批人,真正皇帝提拔出來的、支持改革但又和劉鈺的“道”不同的人,就可以接手了。
不管是南洋,還是江蘇,皇帝都是用這種辦法。
而且是明著用的,劉鈺也是壓根就明白的。
兩邊都明白,而且完全了解這就是為了將來摘果子奪權,心照不宣,這就叫君臣信任。
靠著劉鈺主動放了軍權、靠著松江府大營的兩萬良家子駐軍、靠著海軍擴軍皇帝提拔的軍官成長起來了、靠著威海衛旅順衛兩大軍港的主力艦隊軍官替換、靠著這種換血替代的明招、靠著劉鈺只有幕府而又不能開府的名不正但借君之權而行事,君臣之間的“信任”是完全撐得起“五年平淮之大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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