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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三四章 大獲成功(三)

  一行人繼續參觀了鹽場的其余地方后,又看了看碎鹽洗滌生產細鹽的新技術,夸獎一番后,林敏便問工匠,覺得這種手段若在淮南是否可行?

  徐光啟的書上,是論證過可行的,因為福建的海水含鹽量是比北方低的。

  徐光啟的論證是講邏輯的,即:如何證明曬鹽法不是因為某一地區的特殊情況而只能在特定地區實行?

  他論證了含鹽量、日曬程度等問題后,得出的結論是曬鹽法的應用,是具有普遍性的,是可以在海邊用的。

  林敏本著術業有專攻的想法,自覺不恥下問于百工匠人,比只讀書本判斷要強。

  工匠做出肯定的回答后,劉鈺看了林敏一眼,心想好極了。

  劉鈺知道林敏不知道他的淮南棄鹽墾荒計劃。

  但這不是關鍵。

  關鍵是,林敏主動問了工匠,淮南是否也可以采取這種曬鹽法的方式生產食鹽。

  而問這個問題之前,剛有百姓喊冤。

  所以,劉鈺由此可以判斷,在林敏心中,淮南鹽戶失業,是他內心可以承受的代價。

  或者說,他傾向于淮南鹽戶失業為代價,來提振淮南鹽的產量、降低成本。

  那么,對淮南墾荒棄鹽最關鍵的障礙,也就不存在了。劉鈺可以拉到鹽政改革派作為自己的同盟。

  很簡單:鹽戶失業的后果如果可以接受的話,那么需要在乎這鹽場是開在淮北還是淮南嗎?

  在淮北開鹽場,淮南的鹽戶一樣失業,那么為什么非要把鹽場開在淮南呢?

  雖然笑話里說,江蘇是散裝的,蘇北、蘇中、蘇南,但畢竟這是大順,不是神圣炎漢帝國的一大堆諸侯。

  只有兩淮鹽政使。

  沒有淮北鹽政使、淮南鹽政使。

  所以淮南淮北,鹽場開在哪,并無區別。都是失業,又不是說因為淮南鹽場而失業,就比因為淮北鹽場而失業更舒服一些。

  工匠只是從理論上說了一下,只要有海水和太陽,溫度合適,其實都能曬鹽。

  林敏也沒有當眾表達自己的態度。

  不過劉鈺見他既是問了,便故意把話題往這邊引。

  “林大人適才詢問淮南可能曬鹽,不知作何想法?”

  聞言,林敏內心忍不住罵了一聲。

  剛經歷過百姓喊冤,他沒說支持也沒說反對,自己只是問問淮南能否曬鹽,劉鈺卻像是聞到了屎味的蒼蠅一般立刻叮上來。

  作何想法?

  作何想法,當眾講出來,那不又是一場扯淡嗎?

  林敏心想你真是不怕事大,可你不是在看熱鬧啊,你也是參與者。事鬧起來,可沒好處。

  圣人之學的政治正確在這擺著,制民恒產,小民之利,誰嘴上敢說這根本不重要?

  你是壓根不學圣人之學的,純粹前朝閹人那樣的人物,你是無所謂,我能無所謂嗎?

  “國公這話問的,叫我難以回答。作何想法?自然是想有兩全其美之法。”

  “既得曬鹽之益,又不傷鹽戶。若得兩全…”

  可他還沒說完,劉鈺就大笑起來道:“兩全?淮南的鹽戶,連煮鹽弄柴草,都需要每年借高利貸,你覺得他們挖的起這種大規模的鹽池?”

  “這玩意兒不是種地,種地可以大不了把田均了,小農各自耕種。這種東西你也琢磨著均田,拆成小塊,搞兩全?怎么可能兩全?”

  說罷,劉鈺又咄咄逼人道:“或者,朝廷出資貸款給小鹽戶,效井田制,集體勞作,運營大鹽田。那么,林大人,你給起錢嗎?”

  “朝廷手里有多少資本,可以貸出去?想要兩全其美,你有錢嗎?錢都沒有,怎么兩全其美?”

  在這件事上,戰略上劉鈺很小心保密,戰術上劉鈺并不低調反而故意高調。

  淮北鹽政改革的初見成效,傻子都知道,必要動淮南。

  但關鍵是怎么動。

  借湘楚銷售區為緩沖,養肥川鹽淮北鹽,反殺淮南鹽,淮北鹽退出湘楚占淮南,這是戰略。需要保密。

  只要保住這個戰略的隱秘,劉鈺可以故意高調討論淮南鹽的問題,因為傻子都知道必要動淮南了。

  戰術上越高調,真正的戰略目的也就隱藏的更深。

  淮南鹽商是鐵板一塊嗎?在劉鈺看來,不見得。

  如果高調談論淮南鹽改,以淮北為樣板,需要大量資本的注入,或許要在淮南建造鹽場。

  在這種欺騙之下,淮南鹽商會團結一致對抗?

  會不會有大鹽商會懷有心思,提前收攏資金現金,投降主義傾向下,覺得對抗不了不如順勢而為,收攏現金準備投資鹽場生產?

  放出風來,先亂的是改革派?還是淮南大鹽商?

  顯然,在劉鈺的咄咄逼迫下,林敏也只是覺得劉鈺的方法不妥,過于高調,非逼他在這表態。

  卻并不認為淮南動不得、不該動。

  劉鈺故意如此高調,林敏猜測的原因就是劉鈺在逼他表態。

  但劉鈺問的問題過于惡心,他也沒法回答。

  淮南鹽場改造確實需要錢。

  如果想要“兩全其美”,保證鹽戶的利益,那么就得朝廷出資本,借貸給那些鹽戶。

  顯然,朝廷沒錢,那點錢都在修淮河的二期工程呢。

  就算有錢,淮南鹽戶是皇帝的親爹嗎?大把的銀子低息貸款,貸給鹽戶?

  井鹽和規范化曬鹽,都是資本密集型產業。

  只要小農小作坊煮鹽,才不是。

  問題就在于,林敏問能不能在淮南煮鹽,潛臺詞就是說他支持資本密集型產業模式的鹽業發展。

  那么,資本密集型產業的資本,從哪來?

  天上是掉不下來的。

  淮南鹽戶是不可能靠原始積累,攢出來修規范化鹽池、買蒸汽機的錢的。

  哪怕積累一萬年也沒有用,否則就不可能招募一千戶,幾年跑的就剩百十戶了。

  為什么如果想要兩全其美,必須要低息貸款?朝廷難道不能放貸賺息嗎?

  不能,因為這是鹽。高息貸款,鹽戶想要還錢,鹽收購價就得提升。鹽收購價提升,官鹽就賣不出去,鹽戶就賺不到錢還利息,最后這錢連本帶利就全黃了。

  劉鈺這是擺明了不讓林敏和稀泥,明白著說,別和稀泥了,表態吧,不存在兩全其美的可能。

  林敏被逼到了墻角,這時候也只能打著哈哈道:“國公言辭如刃啊。此事也不是一句兩句能說清,實非在這時候討論的。”

  “鹽鐵之議,自始元六年二月,開到七月,方才定下方針。此等大事,非得朝廷大議,說不定這一次回京覲見,本朝也要開會呢。”

  劉鈺卻是絲毫不客氣,笑道:“莫要胡亂類比。本朝怎么能開鹽鐵之議?還不到那個層面,差得遠呢。”

  “再說,彼時之鹽鐵,如今仍是鹽鐵嗎?刻舟求劍,實大不妥。鹽之一利,如今已經及不上海關,彼時的鹽鐵不再是今日的鹽鐵,恰如彼時的西域不再是今日的西域。”

  “鹽之一事,諸多改革,不過小打小鬧。說實在的,鬧得最兇,最多也就是百姓吃私鹽,朝廷少收個二三百萬兩銀子,傷不得筋、動不得骨。實無鹽鐵之議的必要。”

  “如今對鹽政改革理解最深的,就是淮北。今日海州諸鹽官也在、鹽商也在,我看咱們就先小議一下。”

  “淮北既改,大獲成功,淮南焉能不改?”

  “但說要改,就不能刻舟求劍、守株待兔。”

  “我只問一句:淮南鹽戶,煮鹽為生,必近蘆葦草蕩。那么,都能長出來蘆葦草蕩了,能曬鹽嗎?離著海岸多遠才能長出來草蕩蘆葦?”

  “行曬鹽之法,和淮南鹽戶有直接影響嗎?淮北的海灘,與淮南那種因為黃河淮河在數百年內沖出來百余里的海灘,是一樣的嗎?”

  “環境不同,那么對淮北鹽戶的影響,會全然復刻到淮南鹽戶身上?”

  “淮北鹽戶的冤,淮南鹽戶有資格‘享受’嗎?”

  幾句話,一下子點亮了林敏眼中的希望,思索了劉鈺的話之后,林敏喜道:“國公高見!是我刻舟求劍了!”

  在林敏問及淮南能否曬鹽的時候,劉鈺心里已經有數了,明白了林敏內心的態度。

  既然刻舟求劍地以為,淮北鹽戶的凄慘,會同樣復刻到淮南鹽戶身上,以此為基礎都有改革淮南鹽生產方式的想法,那么別的事不就更好說了嗎?

  同樣的,反過來說,如果小鹽戶的利益被林敏默認為可以犧牲的。

  那么,犧牲于“鹽場”還是犧牲于“農場”,又有什么區別呢?

  剛才劉鈺咄咄逼人地追問林敏,告訴他沒有兩全其美的可能。林敏的回答看似在和稀泥,實則已經表態了。

  大順的政治正確,是護小農、保小生產者。

  任何切實威脅到這個正確的爭論,不明確反對,既是支持。

  好比,不贍養爹娘甚至還打爹罵娘,是錯的,只要不是立刻指責,而是和稀泥,或者說可能兩邊都有錯,那么再怎么理客中,其實都是支持打爹罵娘。

  大順是有明確的以特定的經濟基礎為根本的道德體系的,這個道德體系也是以維護這個經濟基礎為目的的。

  改變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活動,本身就是反此時道德的。

  不管是劉鈺支持的川南淮南圈地、還是鹽場以大欺小的競爭。都是在改變生產關系和經濟基礎,也就必然是與此時道德相悖的。

  直接把地基扒了、改了,指望原本的上層建筑能直接兼容,是可笑的。

  從林敏不管冤情的那一刻開始,他就無道德了;而剛才他問淮南能否也曬鹽的那一刻,他就已經是個壞人了。

  殺人之心已起,即便沒殺,法律無罪,道德已虧。所以劉鈺判斷,下一次因為不同的理由殺同一個人的時候,林敏不會反對。

  劉鈺內心是嘲弄林敏的,如果自己不說清楚認為淮南復刻淮北是刻舟求劍,林敏就不支持他自己想象中的淮南曬鹽改革了嗎?

  其實林敏內心早就打定了主意,劉鈺那番話絕不是板上釘釘、一錘定音、醍醐灌頂、茅塞頓開的作用,只是找了個帷幕遮蓋了一下而已。

  這個遮蓋的帷幕落下后,林敏還沒意識到自己已經落入了劉鈺挖好的、關于淮南廢鹽墾荒的陷阱。

  他眼神中閃爍的興奮,在于兩淮鹽改是完全可以繼續推行而不會被人用淮北鹽戶之苦為理由反對。

  在他尚且興奮的時候,劉鈺又趁勢說道:“前朝徐光啟便說過,曬鹽之利在于墾。淮南鹽戶多苦,其若能墾,必不愿煮。”

  “淮北鹽場的成功,雖伴隨著哭聲。但置于淮南,只有笑聲。淮北一人哭,則淮南十人笑。至此,我看關于大型曬鹽場的事,也就再不必爭論了。”

  “若能以曬鹽替煮鹽,若原本需十萬淮南鹽戶,如今則只需一萬鹽工。其余九萬,盡可復墾。百姓歡呼雀躍,實王道之政也。林大人以為如何?”

  劉鈺沒說在哪曬鹽替代淮南的煮鹽,聽上去好像默認是說在淮南曬鹽一般。

  林敏再無遲疑,堅定支持道:“國公遠見。淮北哭,淮南笑,都是大順子民,也都是江蘇人。”

  “你們身為海州官員,為民請命,實可贊賞,大可褒獎。”

  “而我節度江蘇,淮南淮北,都需考慮;國公朝廷重臣,又跳出淮南淮北之外了。”

  “此事,你們無錯,我亦無錯,國公亦無錯。既為海州地方之官,我贊你們為民請命之義,而否你們不識大局之見。”

  他看似在表揚剛才為民請命的官員,實則是扣了頂大帽子:地方和朝廷的關系。

  這個大帽子一扣,更是直接沒法爭辯了。

  林敏說的明白,自己非常贊同這些人為民請命的舉動,換句話說,自己的道德和他們是一樣的,否則這就不是為民請命這個評價了。

  而在表述了自己道德和他們一致之后,爭辯就直接瓦解了。

  因為他們之前又是搞百姓喊冤、又是仗義執言,其根本就在于“我在道德上是對的,你在道德上是錯的”,大義加身。

  但現在,林敏說自己在道德上也是對的,你們沒有比我更大義,我不反對你們的道德,相反我也支持。只不過,你們再爭,那就是地方試圖對抗朝廷了——談義理,要不要去和山西鹽產區談談,憑什么朝廷不讓河南用更近的山西鹽?而用更遠的淮北鹽?要不要和夔州談談,憑什么朝廷不讓湖北用重慶夔州鹽,卻用更遠的兩淮鹽?誰去和山西、夔州的商賈鹽民談義理?

  請:m.tangsans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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