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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九一章 嫻熟

  這一套誘人犯罪手段,比起鹽政和謀劃了二十年的運河改革,簡直是簡陋至極,甚至連釣魚都算不上了。

  之前在松江府,田貞儀也還嘲笑過劉鈺,說劉鈺搞那種陽謀手段搞多了,簡直不懂什么叫陰謀了。

  而劉鈺則笑嘲,說是田貞儀可能懂宮廷和朝堂,卻根本不懂什么叫基層鄉紳。

  歷史上曾有過一個非常有名的案子,滿清的甘肅米案。這個案子倒是非常簡單,以后世理解就是賣學歷,一個想賣一個想買,窩到最后要不是因為蘇菲派和哈乃斐派的沖突導致的平叛戰爭,發現年年報干旱的地方整天下雨行軍困難,可能一輩子都出不了案。

  一個想買、一個想賣,可以理解緣何隱藏之深。但后續這位貪污犯在浙江的操作,就比較魔幻了,可謂“金融先驅”。

  簡易來說,就是想貪錢。但地方的錢太少,怎么辦?

  加杠桿。

  用地方攤派,做利息,借鄉紳的錢。然后問百姓收地方攤派,用攤派支付“年息”。這小杠桿一加,原本只能貪10塊錢,現在就能貪50。

  只要保證“稅收”低于“利息”,那么就可以一直維持下去。同時又因在浙江,白銀流入較多,貶值較快,是以撐了很久。

  士紳放大額貸給官府,官府收窮鬼的錢做利息,當官的拿鄉紳的本金揮霍,補虧空,士紳享受高回報率年金。如此循環,竟無一人舉報,上面來查,則鄉紳皆言本省并無虧空、官員善政,這種杠桿貸波及全省,外界卻一無所知。

  兩個省,全省失聲,官員無聲,士紳也無聲,竟無一人舉報。這就是真實的基層。

  而大順的蘇北,則更是一個特殊之地,鄉紳早就完成了劣紳替代,好人早破產了。

  是以對田貞儀的嘲弄,劉鈺直接表示不是自己不懂詭計,而是田貞儀根本不懂基層鄉紳。

  真用那些復雜的算計,說不定他們還不上當呢。

  就直接來直白一點的、簡單一點的、粗暴一點的。

  反正這些年蘇北地區一直賑災救災,倒賣救災品早就形成產業鏈了,現在只是將過去的產業鏈稍微升級一下,省去了“自己把克扣的糧食再換賣掉換成錢”的過程。

  倒賣糧食多累啊,還得雇人運,直接賣票多簡單方便?

  劉鈺也是急鄉紳之所急、想鄉紳之所想,服務到位。

  誘鄉紳干這種事,哪有想象中那么麻煩。從前朝開始的基層、胥吏和鄉紳的狂歡,如今依舊。

  是以當李管家回去后,將這一次的見聞告知了他家主人李鄉紳之后,李鄉紳立刻敏銳地捕捉到了發財的機會。

  但這種事兒,怎么干,是有說法的。

  好比別人只是在做飯的時候,克扣個十分之一,自己卻直接弄個三分之一,這就容易出事。

  但要是大家都這么干,那就沒啥問題了。

  而且這種事,也不是自己能辦的。

  劉鈺讓鄉紳們承包,但一家鄉紳能承包的力量有限,是以都是幾家團在一起,選出一位總負責人。

  比如有舉人身份、或是家里老輩是當過官的致仕回鄉的。

  總之,就是總負責人,下轄七八個、十來個鄉紳,大家合力一起承包一段,按照各自出的人頭,將來算錢。

  其實不少人此時都有些埋怨,要不是劉鈺這幾年搞南洋開發,從蘇北這邊運人下南洋,這一次掙得更多。人頭多,將來分的錢就多。

  如今欠下債的今年該下南洋的人,都被弄到了基礎關鍵地干活去了。或是過河的交叉道、或是入海口、或是防潮堤等關鍵處。

  這些人如今就不歸這些鄉紳管了,人頭錢自然也拿不到了。

  至于修淮河本身,各路鄉紳心里也不好說支持,或者不支持。

  這是個很復雜的情況,不能簡單的水利就是好能概括的。

  不修淮河,經常受災,便有蠲免。蠲免的主要受益者…如今是按畝征稅,人頭稅廢掉了,那蠲免的主要受益者當然也是土地所有者。

  但反過來說,修了淮河水利,土地好了,自己收的租子也多了。

  然而再反過來說,水災變水利,九等田成二等水澆田了,這稅也上來了,朝廷肯定是要派人來清查田畝的。一清查田畝,很多躲開的稅收就又找上來了。

  總之,有好有壞。

  但對修淮河這個任務,他們也知道輕重,既是承包了,那就得干完。干不完是要出大事的。這和關乎社稷無關,主要是劉鈺之前說了,他只要河段,別的可以商量,河段不能完工,西域種麥子、南洋砍甘蔗,二選一。

  而這,也就引出了這場貪腐克扣大案的基本邏輯:朝廷發的是米,百姓吃米和吃苞米面,對干活來說并無區別。

  吃苞谷面、雜和面也死不了,也能干活,也能吃飽,也能完工。

  正如皇帝叮囑劉鈺的邏輯:冬天的活干完,是第一優先級一樣。

  士紳也是一樣的邏輯。

  只要把活干完,剩下的事就都好說。

  鄉紳官僚見錢,如蠅見血。剝皮萱草都不怕,知道要先把活干完在這前提下搞錢,亦算是巨大的覺悟了。

  李鄉紳趕到這一片的望族、鄉紳領袖王監生家里的時候,和他們一起承包的鄉紳都已經趕過來了。

  正如大明土木堡引發了納捐事類似的道理,大順有幾個地方的監生之類是最多的。

  一是蘇北、二是西京。

  稅收體制和財政制度在這擺著,無能低效。地方鬧災,或者邊境打仗,就需要動員當地士紳的力量。

  而動員不能紅口白牙,得給好處。大順唯一能給的好處,就是學歷。

  包括大順能絕地反擊復天下,靠的也不是“保天下”的口號,而是通過保天下的口號,使得之前的均田政策,被合理地被取消了。

  否則固然甲申年大順入京的時候,南方奴隸興呼乾坤倒轉,我輩何以常為奴;一片石之后,士紳可也看到了乾坤顛倒,我輩何以被追繳助餉分田。

  王監生的監生,就是蘇北大災時候,捐錢捐物捐出來的。

  鄉紳出錢,朝廷給學歷,給一張“統治階級入門券”。

  不過自從上次活埋事件后,蘇北的鄉紳們老實了一段時間,至少沒再怎么干類似誣陷別人要造反直接活埋三十幾個這樣的事。

  也算是蘇北鄉紳,給了朝廷一個巨大的面子。

  只是這一次不是類似于活埋百姓這樣的大事,而是借著朝廷漏洞賺點錢的小事,王監生的心思也早活絡起來。

  等著李鄉紳一到,這一片一起承包河段的鄉紳就算是到齊了。

  王監生也知道眾人來是什么意思,他便先起了個調子。

  “諸位,此番朝廷信賴我等,又要修繕淮河,此事對我等也多有利。畢竟水潮之苦,諸位和我一樣,都飽受其害。”

  “淮河肯定是要修的,干活的百姓,也得讓他們吃飽。這沒的說。”

  眾人都點頭,連連稱是。

  王監生又道:“只是,話又說出來,興國公不比你我,鐘鳴鼎食之家,也不知貧民百姓事。若問問百姓,是愿意一天吃二斤白面,還是愿意吃四斤高粱,他們多半也選四斤高粱。”

  “現在,朝廷也好、民間也罷,都講究個‘不談虛妄命理心性’,要專辦‘實務’。”

  “咱們這一次承包河段,也該本著這等想法。何謂‘實務’?便是要讓干活的百姓吃飽,方為最大的實務。”

  “之前救災,就有人說,不若將朝廷發的漕米,換作粗糧,這樣災民才吃得飽。”

  “若真真辦實務的大人,便稱贊為善舉。”

  “可也有些空談道理的、頑固不化、不知變通之輩,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為若開此口,必引貪腐。”

  “可結果如何呢?同樣的災,假使同樣的二十萬石米,辦實務的,災民吃得飽、餓斃者少;那些頑固空談者,卻使饑民骨瘦嶙峋。”

  這樣說,眾人心里都喜,如何不明白王監生的意思?

  至于說救災,用大米換粗糧,這是貪腐的一貫邏輯。

  邏輯,是絕對沒問題的:

  朝廷無能,財政制度全面倒退,朝廷手里沒資源,能調動的國家糧食儲備,只有漕米。所以朝廷只能發漕米、發白銀。

  理論上,大米換粗糧,饑民要的是飽不是好,這邏輯是一點沒問題的。

  但,現實是現實、邏輯是邏輯。

  現實就是,誰來保證所有的米,都換了足額的粗糧?

  現實就是,一放就亂,只要開了個小口,蛀蟲就能毀掉整個大堤。

  如果朝廷能夠保證每一粒大米都能換成粗糧,有這個統治能力,那還脫褲子放屁運大米干啥?直接花錢買粗糧運過來不就得了。

  因為沒能力,所以才不得不用最死板的制度。

  現在劉鈺直接把這個死板的制度拆了,留了一個天大的漏洞,自然就有人往里面鉆。

  王監生當然不會說自己要貪腐克扣,而是給他們承包的這一段的賺錢辦法,指明了道路。

  劉鈺留的道路太多,針對不同的膽量、不同的貪心。而王監生指明的道路,就是細糧換粗糧,套取細糧粗糧的價格差。

  而要這么干,王監生隨后又指明了現實的操作問題。

  承包的河段,要先挖兩頭、從兩頭往里挖。

  這樣,就能保證自己這邊的人,和隔壁的人不通氣。免得真遇到死心眼的,真保額保量的給挖河的百姓細糧,容易露餡。

  請:m.tangsans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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