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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六六章 給錢

  對這些鹽商,劉鈺基本不怎么正眼看。

  至少在劉鈺的評價里,這些人比那些跑去小倉對馬走私的海商走私海盜們,差的太遠。

  平日里劉鈺對他們唯一一個算是正面點的評價,也不過是:

  他們的存在,客觀上,使得在明亡順興期間被毀滅的江南莊園主經濟下的畸形文化繁榮,得以在揚州延續。

  高額的利潤和財富,豢養了一大批的風雅文人,使得音樂、詩歌、繪畫等這些前朝依附大莊園地主經濟的文化得以傳承。他們取代了明末江南大地主的金主地位,塑造了畸形或者正面的各種審美。

  但他們卻也很快墮落,貴族的審美基礎,是不勞而獲為榮;商人的審美,是白手起家為榮;中產的審美,是一技之長為榮。

  至少現在揚州府的文藝作品,戲劇歌舞等,逐漸丟掉了一技之長、白手起家的故事內核,而轉向了以不勞而獲的貴族優雅為底蘊。

  商人審美貴族化,意味著百年固化,也意味著這種墮落使得他們最后一點存在的價值都沒有了。貴族這玩意可以量產,血統而已,甚至現冊封都行,非往這邊靠,那不是反動嗎?

  是時候摧毀這一切的經濟基礎了。

  讓松江府最近流行的那種海上冒險誤入黃金島一夜暴富的墜崖奇遇流;勤儉持家原始積累的生活種田流;資本生息投機買賣的天才投機流;今天努力買織機、明天賣布生息當機戶、后天賺錢當大工廠主的穩步發展流;指腹為婚女方悔婚,一氣之下去南洋闖蕩,三年后用松江府銀行百兩大鈔甩在前準岳父臉上的階層躍升流;新世界里、以錢為尊。商界之內、無有老幼齒序,以其財產多少論地位的社達混沌流;誤入監獄,學到技術,技術復仇的,迎合中產心態的要有一技之長為立身之本、且一技之長有大用流這樣的文化審美,取代揚州府的鹽商金主所塑造的“腐朽”、“反動”的貴族、士紳、地主審美。

  這場布爾喬亞的文化上的革命,就先從毀滅鹽商集團的經濟基礎開始吧。

  揚州府的大鹽商根本想不到他們在劉鈺心里的評價如此之低,也就更無從想到劉鈺想的是直接把他們存在的經濟基礎摧毀。

  甚至根本無法想象如今在淮北徘徊的劉鈺,到底想要干什么。

  至少他們不會想到,劉鈺準備將他們連根拔掉,而不是小打小鬧。

  揚州的鄭家這邊的主支作為這一次的召集人,只能先說話。

  “如今興國公在淮北。這淮北鹽場,我們這邊的產業資本多一些。這話,按理也該是我們鄭家先說。”

  “但在說之前,諸位需得明白。”

  “淮北與淮南,若如皮毛、唇齒、巢卵。淮北的事,是我們鄭家的事,但也不只是我們鄭家的事。”

  “興國公是什么意思?朝廷是什么意思?陛下是什么意思?今天諸位不妨都說說。”

  鄭家的人定下了調子,在場的幾大鹽商也都同意。雖然平日里斗的你死我活,但如果真的要搞鹽政改革,他們這些做總承包商的,就是首先被針對的對象。

  淮北鹽改若是成功,必然會波及淮南,到時候大家就都要遭殃了。

  可朝廷到底是什么意思?

  皇帝不久前剛剛南巡,鹽商出錢出力出人,接待。

  皇帝說要修淮河,鹽商立刻給錢,幾百萬兩給出去。

  哪怕是街頭那些小混混,那也得講個規矩吧?今天給了錢,給足了你面子,也給足了你里子,至少不可能拔吊無情,接著就翻臉吧?

  商人們均想著,歷朝歷代,除了暴虐殘酷的漢武時候,也沒有對商人這么狠的吧?也沒有這么不要臉的皇帝吧?

  一旦總承包商制度取消,也甭管是陜西人、山西人,還是徽州人,大家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全得玩完。

  只不過,是否會發展到那一步,就很難說。

  鹽商們也見的多了,從明朝開始,就不斷有人提議改革鹽政,但又有哪次改成了呢?

  是以鹽商們秉持一個原則:說,隨便說。

  實際上,這不只是鹽商的原則,也是此時士大夫、士紳、乃至于朝廷的原則。

  因為儒家小農經濟適應特色化之后,儒家有其自己的政治正確。這種特有的政治正確之下,各種奇葩的言論是從來不缺的。

  缺的,從來都是做,能引人反感的依舊也是做。

  就好比北派大儒,整天嚷嚷著激進的土地改革,能井則井、不能井則均,甚至還要搞三十年贖買制…

  但一點都不妨礙此人名滿天下,成為各處書院的座上賓。

  然而,真要是有人這么做,那么就是死無葬身之地,死后可能都要被挫骨揚灰。

  鹽政問題也是一樣。

  說?說的多了。

  從鹽票法、曬鹽法、鹽綱法、鹽引法、承包法、官營法…這都是朝堂上的常客,今天說、明天說,但關鍵是做不做?

  鹽商不會去恨每一個提議鹽政改革的人,除非這個人真的去做。

  朝堂上的改革、變法的呼聲,也不只有鹽政改革,實際上說法多了,但真正改的有幾個呢?

  是以,劉鈺被皇帝派去淮北“回松江的路上順便巡查”,到底是怎么個意思?

  是要動真格的?

  還是皇帝實際上還是想多要點錢?覺得之前給的不夠,又不好意思再來要?

  對劉鈺,這些鹽商的印象并不好,但之前劉鈺也并不摻和鹽政的事。

  他們在朝中都有關系,據說興國公從幾年前入朝開始,一改之前的驕傲少年的姿態,在朝堂上天天裝死,基本不怎么說話,甚至不參與討論。

  但這并不代表劉鈺不做事,恰恰相反,劉鈺做事的風格讓這些鹽商心里十分沒底。

  當年江蘇節度使建議要搞海運,劉鈺在朝堂上也是沒說話。但今年廢棄漕運,現在想想,到底是江蘇節度使上疏力陳的因素大?還是劉鈺建設海軍拿下南洋的因素大?

  有這么件事作為底子,這些鹽商們對劉鈺就多了幾分恐懼。按照一些儒生的說法,這叫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善謀者無赫赫之名,打仗也好、改革也罷,都是爭取一種水到渠成的結果,此人很少去追求那種以少勝多以弱勝強權謀取勝的方式。

  但他們想了半天,也沒想到劉鈺至今為止做的事,和鹽政有什么關系?

  漕運和海軍的關系,哪怕不是禿頭上的虱子,可也總有一些端倪,能看出其中的聯系。

  劉鈺做的這些事,至今為止的事,和鹽政哪些能關聯在一起?

  想不通,想不懂,也就更加不明白,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真的要改?還是借改來嚇人,覺得狼來了的故事講多了,這次又壓上了更容易嚇唬人的興國公,以求眾鹽商出錢?

  鄭家的人見眾人都不說話,也只能道:“我聽說,興國公在淮北,去巡視了一圈鹽場。可也沒有在那久查,而是去了黃河大堤上,看了一旬的黃河。”

  “之前興國公在接風宴上,取笑說我們吃碗炒飯都要五十兩銀子,讓他這個鐘鳴鼎食之家的公子都覺得咂舌,又說我們結交官場那是效呂不韋故事…”

  這些話,這些鹽商們就漸漸品出了一些滋味。

  中間那句讓鐘鳴鼎食之家的公子都咂舌之類的話,都是屁話,沒人信。如今唯一能和鹽商抗衡的商人勢力,在鹽商看來,勢均力敵的也就是松江府的那些海商了。管他們的人,能被這點奢侈的飯菜嚇到?再說公侯府里什么生活,眾人又不是不清楚,怎么可能嘛。

  但這些話連在一起,怎么聽,都覺得像是在要錢。

  其實鹽商們心里是不忿的。

  皇帝南巡,要修淮河,憑什么只問鹽商要錢?

  憑什么松江府的那些做外貿生意的,就能在皇帝幸蘇南的時候,去往南洋考察種植園?

  憑什么那些海商不出錢?

  要說對誰有影響誰出錢,那就算是洪澤湖高家堰潰堤,難道還能淹死我們這些鹽商不成?

  已經給了幾百萬兩了,皇帝這是還不知足?

  鄭家人的判斷,是劉鈺準備要錢,其余人的判斷也大致如此。

  有人問道:“鄭兄,那邊還有什么消息嗎?或者,諸位,你們這邊都有什么消息?現在大家也別藏著掖著了,都是一條繩的螞蚱了,總得理出來個章程啊。”

  鄭家的人搖頭道:“我這邊沒什么消息了。”

  另有人則道:“朝中這邊也沒什么消息,陛下之后也沒有再問鹽政改革的事,只是前段時間說了一些關于下南洋的事,陛下還是信任興國公的,認為興國公的政策是有利于社稷的。別的,好像也沒什么了。”

  “哦,對了,之前蘇南那邊捐了一筆錢,說是希望西域移民途中,沿著路徑種上一排樹,捐獻了些銀兩。但即便西北用兵,他們也無機會插手,實不知興國公鼓動他們捐這些錢做這些毫無意義之事干什么。”

  一眾鹽商七嘴八舌地將一些但凡和鹽政、劉鈺有關的事抖落了一番,一時間也摸不著頭腦。

  “松江府那邊呢?”

  有人問到了關鍵處。

  “松江府那邊…一切正常吧?他們正忙著今年的海貿貨品,到處在忙。也沒聽說他們準備做什么。咱們和那些海商,是井水不犯河水,互相不影響。”

  “他們不插手咱們的鹽,咱們也不插手他們的西洋東洋貿易。”

  也有人想到了一件剛聽說的事。

  “倒是聽說朝廷那邊要招一批新學學生,說要考核選拔。不過不占科舉官缺名額,只做小吏。估計或是去南洋、或是去鯨海的吧?這不是禮政府管的,而是陛下那邊的人選拔。各辦新學的地方,都有名額。但這好像也和咱們無關。”

  “朝廷…之前鹽改的提議吵得兇,這些日子倒像是沉寂了,除了朝廷差興國公去了淮北外,好像也沒什么了。”

  從上述這些情況來看,似乎是皇帝準備再多要點錢的可能要更大一些。

  但,情況是這么個情況,事卻不簡單。

  今天要點,明天要點,沒完沒了,那還了得?給的太痛快,皇帝一看,我去,行啊,我剛要完幾百萬兩,又這么痛快地給了這么多,看來是沒見底呢,這不得繼續要嗎?

  不能太痛快地給,但也不能不給。

  不給,那就是不給皇帝面子了。

  給的少,也不行。

  這要是給個二三十萬兩,皇帝心里只怕有疙瘩,覺得這是打發要飯的呢。

  怎么給,給多少,能夠做到恰到好處,這便要仔細研究研究了。

  大不了,各家按照各自的鹽引承包數,兌一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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