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當年喬治·安森來這邊,守常你對英人如此厭惡。之前只覺得那不過是因為貿易利潤之爭,原來根子竟是在這?”
“前朝崇禎十年…呵,這一百多年過去了,英國人此番在歐羅巴和西班牙人開戰,且都鬧了個大笑話。水兵還沒等上船,先病了三分之一。去個美洲且只能維系2000人的遠征,百年前卻想破門,倒是可笑。”
“我在歐羅巴時,法王時常給我講英人自大且令人討厭,不可信任。我只當那是英法世仇若如吳越…這么一想,倒似非是虛言。”
劉鈺正色道:“岳父大人,此事雖可哂,但不可不防。”
“上一次岳父大人往歐洲,走馬觀花,未必看得到太多。”
“此番岳父大人一駐數年,期間又參加亞琛和會,就沒感覺咱們和歐羅巴諸國,尤其是新教國家諸人,實難溝通嗎?”
“很多時候,說話如雞同鴨講。相反倒是和那些舊教國家,竟多少還能講明白一些道理。”
“我說的這雞同鴨講,不是說語言不通、典故不明。”
“而是…怎么說呢?”
他不知該怎么說才好,齊國公卻是一拍手道:“我正要說這個,確實如此!雞同鴨講,雞同鴨講,此言大善。”
“絕對不是語言不通典故不明,而是很多事明明道理是這樣的,他們卻以為是那樣的。”
“就像這一次,這不是因為禁教的事嗎?我這邊的人就說,天朝數千年來,不曾信什么陡斯之神,卻亦是禮儀之邦、君子之風。”
“我本以為,本朝禁的是舊教,這新教國家該拍手叫好才是。結果呢?”
“他們卻言:人未受基督恩典,未蒙圣靈感化,所成就的善功,既不是因信耶穌基督成就的,就不能得神的喜悅。反而它們既不是照著神的旨意和命令成就的,未免仍是屬于罪惡的。”
“我手底下的人便拿你說,便說你搞出接種牛痘之法,挽救萬人性命,而你又不信義,所以你的所作所為也要下地獄?”
“不信義之前,做好事,反而是更壞的?”
“他們竟說是…你得下地獄,而且比別人罪惡還大,因為你不信神,你做的事,你種痘救人,不是照著神的旨意和命令完成的。不但是罪惡的,而且還是魔鬼的引誘…”
齊國公的話到這里戛然而止,因為當時爭辯的時候,齊國公見勢不對,趕緊把自己這邊的人帶走了。
因為這邊的人說上頭了,說完劉鈺覺得可能分量不夠,準備把嘗百草的神農、燧木取火的天皇、以至于現在的天子都加上。
齊國公當時一聽這話就知道,就算加上天子,再有功德,那也是“下地獄”的命。
這話是要搞出外交爭端的,大順又沒有能在歐洲報復的艦隊。
齊國公覺得到時候被人詛咒天子一頓,“君辱臣死”,自己非要在這邊跟他們拼了不可,否則回來可就沒法交代了。他倒是不怕死,估計也不敢把他怎么樣,但好容易搞出來的貿易局面,這時候最好還是別出岔子。
是以趕緊把話剎住。
他和舊教的人打過頗多交道,大順禁教之前,一大堆耶穌會的傳教士在宮廷工作,還有幾個三品官。
這些舊教的雖然也不是什么好鳥,但可沒新教這么極端。而且一直在往本土化上靠。
齊國公哪見過新教極端化的因信稱義這一套啊,當死徹底懵了。
心說這他媽不是扯淡嗎?完全就是雞同鴨講的感覺不說,如今被劉鈺這么一提,又提到“閉關”、“禁海”之事,竟是一下子想通了不少。
心下隱隱明白劉鈺說的那種“雞同鴨講”到底是什么意思。
自己以為普天之下有道理,大家都是人,是人就得講道理。到這邊,直接分成是人、不是人、信義是人、不信義不是人了。
那還講個屁的道理?
劉鈺聽齊國公講完這個事,笑道:“此事,其實說來也簡單。國公可知道本朝龍興時候,歐洲正因為新教、舊教打仗?”
齊國公點點頭,劉鈺又道:“國公是否知道,如今不管是本朝,還是日本,儒生欲變革,必要言稱先秦,語必孔孟?”
齊國公又點點頭,隨后明白過來。
“你是說,物極必反?所謂新者,必要比舊者更舊?凡變革,必要言稱古訓、言借古訓?”
“新者實則舊之舊,必要比舊者更舊、更信、更極端?”
“按你所言,這不管是基督,回回,改來該去,只能越改越極端?若不言古,便不可撼動現今,只有言必稱古,方可撼動現今為異端邪說?”
劉鈺嗯了一聲道:“我正是這個意思。若不提古訓、圣人,為何能說現在的說法是錯的?既說現在的說法是錯的,就必要比現在的做法更古、更原。”
“其實也不知是基督、回回,便是本朝所興明教,若行變革,也必先古。想要變革的君子,必要比現在的君子更像古時的君子,才能變革為新。”
“這新教,著實比舊教更原、更極端。”
“只是,自明末起,與明教高士所爭者,皆為舊教徒;而至本朝,朝中為官者也為舊教徒。是以本朝少與新教國家打交道,不知其極端之處。”
“他說我救人越多,下地獄越慘,正是此等道理。而若舊教,倒是還會加幾句,我的行為倒像是個圣徒,奈何蒙了心并不入教。”
他這么說倒也是倒因為果,因為耶穌會的人要走上層路線,要在中國混,總不能搞因信稱義那一套,對著皇帝、高官說你們不信非要下地獄不可。
耶穌會那群人還是很明白大順的皇權是什么意思的,敢那么說別說試圖傳教了,肯定直接凌遲了。甚至在往歐洲的信里,也說皇帝其實已經算是半個基督徒了,做了很多好事云云。
正所謂,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舊教的確也不是好鳥,但從利瑪竇到之前在大順官場混的那些傳教士,只要不談上帝,士大夫還能和他們交流。
齊國公這次和新教打了打交道,頓覺之前他覺得厭惡到極點的舊教,竟他媽可愛了幾分。
本身大順一邊禁教,一邊盟法國,很多人就感覺有些不理解。但經這么一對比,一下子似乎就理解了。
法國固然不是好鳥,但其余的那幾個更壞。
劉鈺借著剛才說的前朝崇禎十年的事,又道:“其實英國人這等想法,著實正常。”
“我給岳父大人捋一捋哈。”
“英國、荷蘭這些新教的,自己搞貿易保護,自己搞禁海政策、自己搞航海條例、壟斷授權。完后大明崇禎十年就指責天朝閉關。那我去泰晤士河賣貨行不行啊?很明顯不行嘛。”
“我上次去荷蘭,我說你們荷蘭國能在天朝開商館,為啥天朝不能在荷蘭開商館?他說的那些道理,和你剛才說的人未受基督恩典,未蒙圣靈感化,所成就的善功,既不是因信耶穌基督成就的,就不能得神的喜悅。反而它們既不是照著神的旨意和命令成就的,未免仍是屬于罪惡的的道理,是一樣的。”
“好比說,按咱們的道理,你餓了來我家吃飯,吃了幾天,我說我沒錢了,要去你家吃飯。這不很正常嗎?”
“但他們的道理呢?那就不是人與人的道理,而是人與畜生的道理。”
“這就好比人和耕牛,耕牛干活可以。但耕牛想吃糧食,就不行。咱們這些不信義的,根本就不是人。”
“不讓牛吃糧食,這不是理所當然嗎?”
“和不是人的,怎么能講人的道理呢?”
“所以我蒙主的恩典,來你家做生意,你就得開門。你若不開門,你便是罪惡的,要下地獄的。”
“但你來我家做生意,不行,因為我蒙主的旨意不給你開門,你來開我的門,就是罪惡的,是要下地獄的。”
“所以我說,完全是雞同鴨講,講不明白道理,根本原因就是你覺得是人與人的交流,在他們看來是人與畜生的交流。”
這幾句話,讓齊國公著實有一種茅塞頓開的感覺。
回味著那句“不讓牛吃糧食,不是理所當然嗎”,連聲道:“對對對!理所當然!理所當然!就是這種感覺。明明沒道理的事,他卻說的理所當然。”
“這幾年我在歐洲,和那些新教國的人打交道,就是這種感覺。完全講不了道理。就像你說的商館問題,我自然也是慣常地說了你說的那些,他們給的回答,就是這種感覺。”
“你若不說,我還真不知該怎么形容!”
齊國公的這一次歐洲之行,確實產生了許多想法。
他第一次去歐洲,那是走馬觀花式的觀察。
那一次去歐洲,只是一種類似于漢朝聽聞西邊有個羅馬,自己未必是唯一文明的那種感覺。
既不是那種天朝上國看啥都覺得是蠻夷。
也不是那種被歐洲人擊敗之后,由極度自負轉為極度自卑的那種“道心破碎”的感覺。
而是一種純粹的平等視之的感覺。
等著這一次去了歐洲,齊國公并不是如上次一般走馬觀花地去看,而且加之受了劉鈺許多潛移默化的影響,這一次在歐洲數年,所見所聞,都讓齊國公有種說不出的怪異的感覺。
這種感覺,基本上就是劉鈺剛才講的前朝崇禎十年的那種事的模板。
齊國公很難說清楚這種感覺到底是什么。
或者說,他現在并不知道有個詞,叫做雙標。
但大部分事情,都和劉鈺講的那個崇禎十年的英人故事差不多。
崇禎十年的這件事,對此時大順的人來說,可笑的地方倒不是“夜郎自大、可笑不自量”。
不自量這種事,雖然可笑,但不是那么可笑。
而是,一個有航海條例的國家,一個禁止東方商船直接停靠其國港口賣貨的國家,一個有行政授予壟斷地位的東印度公司的國家,為什么會覺得別國選擇不和你做生意就是錯的?
齊國公覺得,這一點他就很難理解。
這件事只是個其中之一,實際上齊國公這一次訪歐之行,很多時候都有這樣類似的感覺。
就是覺得“說不通道理”。
他自小接受的教育,或者說華夏文化培養出的那種基本道德和是非觀,在歐洲那幾個新教國家是完全說不通的。
華夏文化是一種奇特的普世帝國的文化。
有自己的一套道德標準,甭管這套道德標準是不是全是對的,亦或者是不是符合時代。
只說用這種道德標準去評價人的時候,是一個單一標準。
外面的人,是好人還是壞人、是君子還是小人,也是用這一套標準。
甚至自己也是篤信這種單一標準的。
比如司馬家,得天下的過程有點那啥…
所以只說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
后人聽說祖先奪天下的過程,也是趴在那羞愧的哭,說如此國祚豈能長久?
亦或者說是西洋傳教士,只要做的符合這邊的標準,依舊可以得一個“利子”的評價。
但齊國公在歐洲這一圈轉下來,感覺就完全不一樣。
但他又實在找不出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這種感覺。如今被劉鈺這么一說,當真是說到了心坎里。
尤其是這幾年大順一直在喊讓歐洲各國允許大順開商館,而且覺得自己早就讓他們建商館了,按說自己去那邊建商館很合理才是。
可對方回絕的理由,就是這種理直氣壯的理所當然不應該。
氣勢上,理直氣壯地拒絕倒沒啥問題,本來就是沒屁清清嗓子鬧點動靜,大順也沒指望扯淡就能扯到在歐洲開商館。既要拒絕,氣勢上不能輸,也正常。
但,那種“理所當然”的內涵,那就有些讓齊國公感覺非常別扭。
應該說,一邊是因信稱義、一邊是因義稱信,導致的雞同鴨講,根本無法正常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