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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零七章 南洋大開發(六)

  人販子無奈道:“這人要是死了,也沒后代,債問誰要去?都這樣了,若不下南洋,有幾個活的?”

  縣令卻道:“這不是朝廷準備了六十萬石米,準備救濟嗎?也沒那么容易餓死。好死不如賴活著,但凡有條活路,誰肯死呢?”

  “要不,你回去和國公說說?我估計,也非是本縣這般,其余地方也是如此。”

  縣令是打定了主意,這事他可不做這個保人。

  反正是這個縣就這樣了,自己這個縣令一不怎么貪、二也算是還有點前途,在這種災禍頻發的縣做官,只要做的四平八穩,那就可以考評得上。

  現在災民吃的也不是他的米,甚至不是縣里義倉的米。暫時吃的縣里的米,朝廷截留下的漕米,明年就給補上了。

  他反正是不著急。

  這事,誰推動的,推給誰。

  要不,朝廷出個明文:下南洋的,債務全免。那也行。

  人販子見縣令這邊不松口,知道這件事沒這么簡單。也信,這事肯定不是一個縣特有的,保不準各處都有這樣的事。

  想了想,只好道:“那我這章程也交給大人了,大人這些天給這些災民說說。先把要去的統計出來,另分出來。等我過來挑選便是。”

  “那我先回一趟松江府,國公正在那呢,我先回去說說?”

  縣令點頭道:“這你放心。本官也知下南洋乃救窮之舉,自要上心去辦。國公或去找州牧、或去找府尹、亦或直接找節度使,總歸有個條文,我這邊也好辦。”

  人販子無可奈何,知道這么靠下去不是辦法,再三拜托了縣令,匆匆回了一片繁華的松江府。

  數百里之隔,一個繁榮錦繡,一個災民若鬼,饒是這些人販子都上過戰場,一時間也有些不太適應。

  人販子求見劉鈺的時候,劉鈺正忙著在商討制定關于銀行的事,聽了大致一說,也只罵了句他媽的,只能先把手里的事放下。

  遷民移民不是個簡單幾句話,說南洋好,便一下子人都游過去這么簡單。

  今年江蘇的災,比往前要大一些,這把人從各個縣收來、沿途保障吃的、送到港口、集中清洗、種上牛痘。

  然后還要將不同縣、不同村的人都打散了,盡量避免同村同姓抱團。

  這些都需要提前布置。

  這事又是前所未有的“商賈賑災”,他這個國公,還得憑著自己官方的身份,和各處打好招呼。

  又得三天兩頭處理朝廷的事,忙明年漕米的收購準備,別明年正式廢漕,結果第一年米就出事。

  本來心情就煩躁,一聽的本來覺得挺簡單的事,結果在這上面卡住了,心情頓時燥到了極點。

  從蘇北…或者也算是蘇南回來的一眾人販子,就沒有一個順利的。

  總歸就是一句話。

  朝廷改了人頭稅,官員肯定無所謂。

  但是,朝廷也就假裝是管著所有百姓,實際上大部分的百姓還是屬于一種特殊的“分封”制,根本沒法動。

  今年的確有大災。

  也的確人死了,債就算沒了。

  可偏偏朝廷大張旗鼓地救災、蠲免,皇帝更是直接先蠲免三年。

  一時半時,人死不了,蠲免之后又大有賺頭。

  恰恰最愿意走的那些人,一個個肯定是窮的叮當響,早被債務綁住了。但凡能活下去的,不欠債的,也不愿意去未知的他鄉。

  大順開國時候倒是搞過減租減息,但這些年過去,又恢復到了日本搞公四民六的封建主都羨慕的地租水平了。

  聽完各路人販子給出的問題,劉鈺心里煩躁,也只能在他們面前先壓下火氣,只道:“此事是我少慮了。”

  “這樣,你們先回去,先統計。欠債的也好、田里糾紛的也罷,只要愿意去,只要合格,通通先登記。”

  “剩下的事,我去辦。“

  “時間不等人,十一月風正好,到明年三月就不行了。你們也都是海軍出來的,知道四月份,南洋就到雨季了。現在毛都沒有了,便是那里熱,也得有個遮風擋雨的屋子建起來才是啊。年底之前,必須先把人送過去。這事拖不得。”

  “你們先去辦吧。但也不要…呃…不要硬頂。畢竟你們海軍出身,到時候再好幾個縣的士紳聯名,告我跋扈、縱容你們跋扈,我又得一大堆麻煩。”

  這些各種原因退下來的軍官,官職都不算高,屬于營連級的軍官。說是海軍,更多的還是陸戰隊的,大部分都是災民堆里挑出來的。

  一個個脾氣其實都不怎么好,而且大部分都是尸山血海里殺出來的,缺胳膊少腿才給安排的這么個活。

  劉鈺只能仔細叮囑他們,別到時候一言不合,拿出戰場上那套風氣,掏出槍就給兩下子,到時候又是一堆破事。

  幾個人販子聽劉鈺這么叮囑,忍不住嘀咕道:“還是南洋好。那邊的事,辦起來就簡單。要么拿槍辦,要么拿刀辦…”

  劉鈺撇撇嘴,心道這不是廢話嗎?要不我為啥非要往外頭搞?萬丹這種地方能土改,國內卻動一下就一堆麻煩。

  我要是能把國內的問題解決了,我有毛病啊,非要往外走?只要國內問題解決了,單單這體量,這內部市場,還用得著琢磨擔心這個擔心那個?

  “行了,如今不是在南洋了,也不是在日本。天朝自有國情在此,莫要說這個說那個。”

  “你們這就先去吧,時間緊,我也不留你們了。”

  “萬事開頭難。開了這個頭,日后就好說了。雖說你們現在也不是軍官了,就是拿錢給人干活的人販子,但你們也得知道,辦這件事往私里說是行大仁義善舉;往公里說,是天朝拓土南洋你們也出了份力。”

  “去吧,去吧。”

  一眾人販子都起身拜謝而出,也不敢耽誤正事,又都紛紛回到原本安排的“片區”。

  等這些人一走,劉鈺背著手在屋里轉了幾圈,忍不住搖搖頭。

  的確,是自己想簡單了。

  后世包身工制度,能盛行,源于包工頭出錢把,把人包了。日后包身工的工資給包工頭,而且大部分招女工,屬于是“養在家里的賠錢貨”,還不如賣幾個錢呢。

  現在下南洋,招的都是青壯勞力。這一走,基本就是把一家子弄走。真正在鄉村統治的那些人,肯定不會放人的。

  大順的基本單位是家庭,包括債務等,都是如此。

  而且就算沒有債務,或者自己把欠債問題給解決了,估計少不得鬧出來父母投河自殺不給兒女做拖累、母親摔死嬰兒確保有上船資格逃離苦海的事。

  眼下這事,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

  最簡單的辦法,還是大順體制的特殊性。

  雖然說地方官和當地士紳有聯系,而且是圈內人。但因為對上負責的制度,只要上面有話,下面就好說。官員就不會管什么所謂交情了,畢竟不是封建主,而是流官,干幾年走了,誰特么認得誰啊?

  自己想把這件事粗暴解決,直接找上級官員就行。上級官員一句話,下面就壓住了。

  不過,真要論起來,這事本質上就是大順的資產階級和大順的地主階級的第一次交鋒。

  這錢,該誰出?

  論理,應該是誰雇人,誰來出這筆錢。既是新興階層雇人去南洋搞開發,提前把債給結算了,也不是不能讓人干活還債。

  這是一種理。

  還有一種理,則是欠的這些錢根本就不合理。糧食是你種的嗎?麥子是你割的嗎?你都不勞動,憑啥無償占有勞動果實?直接不用還、燒了借據,了事。

  但這個理,這時候劉鈺肯定不敢說。

  既不敢說,那就得按照現有的理來論。

  現有的理這么一論,這官司打到哪去,也是新興階級該把這筆錢給出了,然后多干幾年還債就是了。

  但問題是下南洋的死亡率高,這一點他們心里也清楚。

  巴達維亞當年建城的時候,年死亡率幾乎是百分之六十,一批批的人來、一批批的人死。直到把城建起來、沼澤弄好了、城市體系建起來了,死亡率才降下來。

  現在從頭開拓種植園,死亡率必然高到離譜,尤其還是一些從黃淮區,算是北方的人去的南洋。

  這就導致新興階級根本不可能接受這種看似合理的條件:替雇工先把債還了,雇工要多干十年,看上去新興階級賺了。

  結果人剛到,嘎一下染了瘧疾、登革熱、熱病、出血熱、霍亂、麻疹、風疹、痢疾等,就死了,這不賠了嗎?

  他們不接受,就可以繼續拖。

  這不是如同搞西洋貿易公司那樣的、看上去就知道賺錢、去晚了就沒機會的事。

  而是機會就在那擺著,很多人巴不得先看看別人是賺是賠再跟進了。

  劉鈺好容易用各種手段,搞出了這么個熱潮,總得維持住。

  現在出現斗爭了。

  理所當然,劉鈺現在肯定是站在新興階級的那一邊。

  甭管有沒有理。

  他得做出個樣子、至少做出個姿態:有爭端,不要怕,我向著你們。我罩著你們。膽子再大一點、步子再大一些。

  這個姿態都沒有,日后的事就更難辦了:各新興階級一看,哦,看來還是買地囤地轉科舉傳家,更穩妥啊。

  兩邊的斗爭,現在才剛剛開始。

  假如日后工業發展了,包身工制度,兩邊是沒有斗爭的;這種開發南洋要走青壯勞力、解體舊鄉間體系的事,兩邊才會出現斗爭。

  這事,既要耍無賴解決、讓新興階級看到自己站在他們那邊,那就只剩下一個辦法了。

  “來人,準備車馬。我要去一趟金陵,拜會節度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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