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慕羲和提示您:看后求收藏(),接著再看更方便。
澳門的耶穌會,自然也不是能五餅二魚的神仙,自然也是要錢才能活動的。
當年日本鎖國之前,耶穌會可以直接入股生絲貿易,生絲貿易的百分之十歸耶穌會所有;日本鎖國之后,耶穌會也靠自己的圣保羅號,跑南洋貿易,賺到足夠的資金。
當然,福建的事,是多明我會搞的。
但在大順這邊看來,耶穌會、多明我會,不都是天主教嗎?
甚至多數人看來,最多也就是儒家各個學派之間的關系而已,區別不甚太大,只要名聲搞臭了,尋常人如何分得清到底是多明我會還是耶穌會?
尤其是等到逼到絕境的時候,劉鈺要寫公開信給教皇,讓耶穌會出錢,把澳門的“兄弟姊妹”移民到南美,可以去巴拉圭耶穌會神國嘛,和那些印第安兄弟一起建設地上天國。
但耶穌會連法國加勒比那邊的錢都不肯出,怎么可能會出這筆錢?
若他們到時候再拿出類似里斯本地震后的類似言論搪塞,必叫其壞了名聲。
大順士紳階層里的一批同情者甚至秘密教徒也就徹底心寒了——這套理論,在大順是說不通的。
大順雖然也有類似上天預警的說法,但事后不救災卻絕對無法認可。是以二者看似相似,實在千差萬別。
所以前期會有大批士紳入教以為相似,但內核露出截然不同的時候便會剝離。
利瑪竇、徐光啟時代引領的風潮,使得大順在禁教之前,大量的士大夫對于天主教是存在極大好感的。
“諸律皆可守,唯獨不能納妾一項”。
也就是說,除了不能納妾之外,很多士大夫覺得,這就是純凈的、可以補足儒教的東西。
距離產生美。
而前期耶穌會來的那幾個強人,也確實文化水平足夠高,和士大夫們談笑風生,并沒有暴露出耶穌會在里斯本地震后那樣的絕對反動的一套東西。
在大順,如果發生里斯本地震那樣的事,可以說上天預警、天人感應;皇帝也可以下罪己詔。
但卻絕對不會有人站出來,說諸如“我們不該自救,我們該反思自己,自救就是抗衡天意”這樣的話。
正因為之前距離過遠產生了美,所以才導致耶穌會沒有暴露他的惡。
也使得大量士大夫心存好感。
皇帝關于“造反必要有士紳參與方可成事”的道理,也確實有道理。
想要拔出天主教的影響,禁教是禁不絕的。治標不治本。
只能,或者說,必須讓天朝的士大夫階層集體反感,以天朝之經書教士,對抗天主之經書教士,方有可能。
而且,若無士大夫的參與,天主教也不可能在大順傳播開來。不說別的,單說一個翻譯問題,沒有水平足夠的士大夫進行翻譯,就底層的文化底子,能寫出來漢文般的、高水平的圣經嗎?
搞出一堆完全沒有融合漢化的東西,搞出一堆陡斯之類的名字,若能傳播,便見了鬼了。
是以,皇帝的意思,便是讓天主教會露出其惡,引發那些內心親近的士大夫的反感,從而才能徹底根絕。
勸女守貞…這件事,在士大夫看來,屬于“違法但合情”,不是惡,只是違法。有點類似于“報仇殺人”之類的,違法,但合情。
這種事,是不能激發士大夫的集體批判和反感的。
必須要搞出一些讓士大夫覺得“惡”的事,未必違法,但不符合他們的道德的事,才能讓士大夫集體轉向。
此時大順內部的很多士大夫,其實傾向的是“天主教不錯,只不過不該都歸教廷管,而是各國各管自己的。再能祭孔祭祖,就挺好的,正可以耶補儒。”
但皇帝的傾向,則是天主教不好,要取締,要斗倒批臭。
在天主教和儒教的爭端問題上,劉鈺即便是后來人,其實有些事懂得也并沒有皇帝多,或者考慮的方向和皇帝也根本不一樣。
但若用另一種視角來看天主教在明末的急速發展,實在是“天時地利人和”。
經濟的發展,導致理學在明末成為了禁錮,出現了華夏特色的文藝復興運動,試圖打破理學的禁錮。
而理學存在的一大意義,就是當年佛教入侵,導致儒教撐不住了,最終搞出了理學。
使命已經完成,佛教已經完犢子了。到明末的時候,曾經保衛文明抵抗釋教的這一套,該退了。
經濟發展、物質基礎改變,軟件卻跟不上,并無大儒能徹底解決軟件問題的時候,耶教恰在這個時候出現。
同時,又趕上了明末反理學的思潮。
利瑪竇等人的文化水平也確實夠,借此機會,插了一腳,說儒學被宋儒所污染了。宋儒的那一套,夾雜了太多道、佛的東西。
只有摒棄宋儒、佛教、道教的影響,儒家才能回歸真正的本意。不棄程朱、不知孔孟。
古儒自古便祭祀以為至高的神,昊天上帝。古儒之天帝,就是上帝。
刨除那些夾帶私貨的內容,只說宋儒被佛、道所染,這幾乎是明末的一種共識。包括王陽明,當時也一群人說他,被佛道所污。
加之明末社會動蕩、道德敗壞、人心不古,士大夫也在追求“儒之本意”、“孔孟之道”,倒是是啥?
是不是真的是被宋儒如污染了,以至于現在所學的都是宋儒曲解的儒學,以至于社會變成了這個樣子?
天主教也勸人向善,是不是真的是耶儒同道?是不是可以以耶補儒?
天子失禮,求諸于野,說不定這也是一條路。
主要還是很多人都覺得,路走不通了,但又覺得走不通不是儒學的問題,是宋儒曲解了儒學,只要回歸真儒,路就走通了。
這種想法下,什么都想試一試。
這一試,是試出問題了…
耶穌會是精通經院哲學的,是會“辯經”的,而且屬于那種非常善于辯經的類型。
加之第一批來華的耶穌會會士,水平也確實還行。
利瑪竇就用自己非常擅長的“辯經”術,以邏輯學破理學。
先是說,自從宋之后,天帝這個概念,就夾雜了過多的道教、佛教的內涵。本源既不是真武大帝,也不是玄帝玉皇。
本源是原本的天帝、天主、昊天上帝。
然后又用一些簡單的邏輯學,搞了一些辯經的東西。
《易》曰:帝出乎震。
夫天者,抱八方而擁四極,何能出于一乎?
是故,帝者,非天也。
天是抱八方而擁四極的,那又怎么能說是出于震這一個方向呢?如果說,物質的天就是帝、帝就是物質的天,那么這句話的邏輯就不對。所以可證上帝不是物質的天,也就不是你們所理解的天即為帝。
且,尚書·金滕載:乃命于帝庭,敷佑于四方。
可見,上帝是有其庭的,既然有其庭,又怎么能是物質的天呢?所以,物質的天,和帝,并不是一回事。
又言:
商誓又曰: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
湯浩言: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克綏厥猶,惟后。
這正是說,在三代時候,是上帝,賦給人民仁、理、智的天性,但要使人有常性遵行他的道,還要有君王治理教導才行。而夏桀,正是違背了上帝而犯了罪,是以商湯敬畏上帝,不得不去矯正夏桀的罪孽…
本身他就會辯經,或者說這種傳教士,自小學的就是這玩意兒。索引水平一點不低,甚至在大學就是專門搞這個的。
而理學一開始就是為了完善世界觀,宇宙觀,危機中搞出來對抗佛教的。這世界觀和宇宙觀,也確實在邏輯上有些很容易被擊破的地方。
他開了這么一個頭,搞出了新的宇宙觀、世界觀。后續的傳教士,也都跟進,一個個都朝著左手拿圣經、右手拿十三經的態度,一波一波又一波地講這句“帝出乎震”,就是天主創世,再由此引出“太極”的概念。
并且試圖將理學的宇宙觀、世界觀,與天主教的世界觀、宇宙觀融合在一起。
當然,大順當然是有一堆反對者的。
然而一旦牽扯到世界觀、宇宙觀的問題,儒學確實先天不太足,否則也不會被有宇宙觀世界觀的佛教,搞得有些狼狽。
這就導致既有大量的反對者,也有一部分人覺得“嗯,說的很有道理,這么講是說得通了”。
雖說,子不語亂力怪神。
可總有人想知道,宇宙是啥?我是誰?我從哪來?我到哪去?宇宙的真理是什么?世界到底是什么?物質和精神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帝之前和傳教士的接觸絕不比劉鈺少,能在皇帝身邊的傳教士,也一個個都是開口周易、閉口尚書的。
這就導致皇帝覺得,辯經這種事,純粹扯淡。更扯淡的是本朝一群士大夫,一起幫著天主教辯,這對面還有個輸?
是以,皇帝聽完劉鈺“誅心”的想法后,覺得這確實是個好方法。
辯經,本就是士大夫的事。
現在辯經辯的“難解難分”,關鍵就在于一群士大夫覺得天主教不錯,幫著天主教一起辯。從前朝的徐光啟開始,影響了諸多人,要不是因為納妾問題,入教的士大夫可能更多。
而劉鈺是不會辯經的。
但他的誅心手段,卻能在道德層面上,抹殺天主教的善,叫士大夫看到其惡,其偽善。
由此,將那部分親近天主教、幫著天主教辯經的士大夫,惡心回來。
立出一個“天主教是偽善的、惡的”的人設之后,等于斷天主教傳教士一臂,剩下的反對天主教的士大夫自然也就辯贏了。
這就類似于“某人能言善辯,大家和他說個難解難分。一些人支持、一些人反對。這時候有人跳出來,不辯經,直接抖黑料,搞人身攻擊,誰支持他誰就是奸賊。”
皇帝的著力點,不是怎么辯贏天主教,祛除影響。
而是怎么搞臭天主教。
只要搞臭,不辯亦贏。
只有這樣,皇帝覺得,才能治標治本,徹底根絕天主教的影響——只要士大夫不支持,傳教就舉步維艱。
皇權不下縣,皇帝就不信,福建、蘇州的教案,若無當地士紳、士大夫同情,會暗地里發展成這樣?
他們要是把傳教士,都當成當年的太祖皇帝,難道還能傳播?
只要不把士大夫親近、同情這一點改了,在皇帝看來,那必然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這和劉鈺的想法大不一樣,他覺得不是這么回事。
但即便想的不一樣,出發點不一樣,在怎么做這件問題上,皇帝卻支持劉鈺的想法。雖然劉鈺的目的是貿易,是將來的一戰,折騰天主教并不是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