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朝廷搞出這么大的陣仗,廣東節度使也明白了朝廷要把這件事辦成千斤事的意思,一開始內心的緊張反而消散了。
大順的事情,有時候就是這樣。
不怕不好辦,就怕摸不清上面準備怎么辦。
他這個廣東節度使,本來對澳門就沒什么太好的印象,或者說對那些和澳門做買賣的本地商人就沒什么太好的印象。
因為,他的上上上任,就是因為這事栽的跟頭。
當年伴隨著大順海軍建設,大順終于有了膽量將貿易中心北移到松江府。而這也導致了廣東因為澳門緣故延續了一百五十年的特殊貿易地位開始動搖。
大量的商人行賄游說,希望當時的廣東節度使上疏,力陳在廣東貿易之諸多好處。當時的廣東節度使也就上了這么一疏,結果正好踢在了馬蹄子上。
其實原本的歷史上,圍繞著貿易中心地位,福建、浙江、江蘇、廣東四省,發生了很多“有腦子”的故事。
比如施瑯,臺灣事后,私下和英國荷蘭接觸,希望把臺灣、福建作為唯一的貿易中心,關閉其余的海關,以此保持貿易利潤。
比如滿清粵海關的監督,“禮賢下士”,親自跑到澳門,去丈量英國船只的大小,和東印度公司的人私下談判,給予減稅政策,希望把貿易額從澳門引到海關。
比如與澳門貿易的華商,游說找人,希望廣東巡撫上疏言“夷船停泊黃埔,逼近省城,早晚試炮毫無顧忌,未免駭人聽聞”,從而希望上面把各國商行全都遷到澳門,而不是在廣州。
以及寧波海關降稅吸引英法各國船只去浙江貿易,引發英國商人駕船直撲天津上京“告御狀”事。
用后世一個很流行的詞,這也算是一種“內卷”了。
但這種內卷,也是得看高低官階的。
比如海關監督、縣令之類,當然希望貿易在他們那,收益極大,油水很足。
然而到了節度使這一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無過就是功。
而且海關又不歸節度使管,他們肯定是不希望這些亂七八糟的事發生在自己治下。
前一天還是朝廷宮廷的門客,后一刻就成了傳播洋教的臭狗屎,這種事朝廷辦的多了,和西夷打交道,節度使也怕指不定哪天朝廷態度又變了呢。
栽跟頭的上上上任節度使,就是因著貪財,踢到馬蹄子上了,結果下場悲哀。
如今這廣東節度使雖然也貪財,但是現在各國商人多數都跑去松江府貿易了,他就算想貪,這邊的商人買辦也給不出讓他足夠心動的價碼。
又有前車之鑒,從之前鼎盛時候行賄游說以十萬計,到現在最多幾萬兩銀子,比之一個節度使封疆大吏的前途,選哪個?
再者除了歐洲開戰這幾年澳門回光返照了一點點外,其余時候都是貿易奄奄一息,哪有足夠的錢財行賄?
行賄是一種投資,是為了賺更多的錢,自身都沒有商業機會,行賄有什么用?
種種原因,使得廣東節度使對處置澳門,毫無顧慮。
而且在確定了朝廷要辦成千斤事的態度后,他連后面該怎么收場都想好了:當地官吏、士紳、商人、走私販子,抓一批,嚴刑拷打,證明他們沆瀣一氣、欺上瞞下,就可以把他自己摘出去了。
總得有也背鍋的,當地縣令就是個最好的背鍋俠。
但,朝廷到底是真的想要辦人口販賣和鴉片案子?還是想要借機收回澳門?這事,需得弄清楚。
想通了此間關節,廣東節度使便道:“既是朝廷要嚴辦人口販賣和鴉片事,我自當全力以赴。”
“原本朝廷尚需澳門,維系各國之貿易。如今各國商館皆遷至江蘇,這澳門留之無異,不若收回。”
“縱昔年澳門有獻藥之功,然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延續至今我看卻也夠了。不知朝廷是什么意思?諸位可有消息?”
他這么一問,這幾個人內心其實也都認可。
但朝廷給他們的命令,卻并沒有這方面的意思。
那兩個海軍系的軍官,終究是將,而非帥。
他們要思慮的,并不需要整個南洋乃至七海那么廣闊,對于廣東節度使的話極為贊同,也對朝廷這一次并沒有收回澳門的意思感到疑惑。
出身海軍的他們,在威海的時候,便聽劉鈺說起過。只說日本那邊的統計,自前朝萬歷27年,到崇禎12年,短短四十年時間,日本那邊就被澳門這邊的商人運走了折合庫平銀6000萬兩的金銀,大部分都花在了中國。這還不算澳門和馬尼拉的貿易,而澳門與馬尼拉貿易也是入白銀出貨物的,因為馬尼拉除了胭脂蟲染料之外就沒有啥玩意能賣進來。
他們也知道,現在的澳門,之于貿易,已經毫無意義了。若是還能四十年入白銀6000萬兩,留著也就留著了。
但如今莫說6000萬,怕是入60萬都難,那留此特殊地位還有何用?
只是回想了一下他們接到了命令,可沒有“攻占澳門”這個選項,甚至連暗示都沒有。
于是他們搖了搖頭。
這種事可不是搶功的,搞不好惹一身騷。
“大人,朝廷并未有收回澳門之意。我等的命令,只是配合大人,封鎖海路,炮艦打開防水板對準澳門而已。以免有奸佞之徒從海上逃走。”
廣東節度使再問問驕勞布圖和那個孩兒軍的軍官,都沒有說朝廷有收回澳門的意思。
略作分析,廣東節度使雖不明所以,但卻知道這件事做起來,反倒容易了。
看來,只需要四個字即可。
秉公處理。
人口販賣、走私鴉片,都是大罪。最輕的也是流三千里,這里的三千里是虛指,指代邊疆。
稍微嚴重一點,就是絞。
孩兒軍中的一部分衛,是皇帝的特務機關,這一點做官的都心知肚明。既是孩兒軍這邊早就派過人來了,想來已經摸了不少底了。
廣東節度使遂道:“既如此,那么我們便秉公處理就是。緝私捕拿,這等事非我所擅。既有朝廷的命令,自可開武備輜重庫,安排沿途諸事。”
“我自帶人在后壓陣、審問、控制地方。”
“防御使還請給本官看看天佑殿和樞密院的調兵公文。煩請防御使布置圍堵諸事。”
驕勞布圖也按照規矩,拿出公文,校驗之后,確認無誤,便簽了文書。
“此事要辦,便要從速。朝廷對此顯然極為重視。我看,先帶兵圍住澳門,海軍的弟兄們也堵住海上。”
“他們既要走私販賣,必與澳門之外的國人勾連。附近各駐軍一連,當地士紳里甲候命,審出來一個即刻傳令,就抓一個。”
“另要把守各處路口,這幾日當以戒嚴,不得私放通行。”
“廣州城中,亦必有勾連之人,城中亦不可不做準備。”
驕勞布圖在北邊待了這么久,又管的就是邊關對羅剎貿易的一些事,雖和澳門這邊不同,卻想來都是差不多的道理。
他之前在那邊主抓私下交易的、傳遞大黃種子的,對走私違禁品等事,那也是門清。
安排之后,便與海軍和孩兒軍的幾人商議了一下,將計劃大致定了下來。
幾日后,澳門港外,耶穌會的專屬商船圣保羅號,正準備前往安南的東關。
雖然實際上這時候后世的河內還叫東京,但“南國山河南帝居,截然定分在天書”這樣的話,在其國內喊喊也就罷了。
既非帝,何來京?
是以只要到了大順境內,不想惹麻煩,最好還是叫東關,別叫東京。大順是有其特殊的政治正確的。
圣保羅號是澳門最為出名的商船,因為上面都是耶穌會的貨,眾人皆知。
雖說耶穌會創立之初,本源是“耶穌連隊”,標準的軍事組織,是以不得經商,還要發下絕財、絕色、絕意之三大愿。
但是,時代在發展,宗教改革的時代造就過去了。而現實就是沒錢,寸步難行。
是以耶穌會有自己的專屬商船圣保羅號,專門跑各地的業務賺錢。
船上,受聘的船長、或者說是耶穌會的經理人羅德里格斯,正在和身邊的人抱怨。
抱怨這些年的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了。
聽抱怨的那人勸道:“這一次能夠前往東關,已經很難得了。你也知道,現在城中涌入了大量的、被異教徒皇帝迫害的兄弟姐妹。現在急需用錢,來讓他們加深對上帝的信仰,這才壓制了其余船主,單單讓圣保羅號跑這一趟。”
“而且,現在看來,貿易額正在逐漸回復。或許,澳門會復興的。”
這幾年澳門貿易有點復興,但這種復興又不全是葡萄牙人的,里面還有很多為了躲避西、法劫船的英國人的份額。
雖然對歐貿易,因為歐陸戰爭和大順伐荷,讓葡萄牙算是吃了一波紅利。但,對歐貿易并不是誰都能做的,耶穌會也沒法跑對歐業務,很多生意還是在南洋這一片。
羅德里格斯作為船長,他很清楚現在澳門短暫復蘇的根源是歐洲的戰爭。對于同伴過于樂觀的“復興”期待,不甚同意。
“實際上,澳門的貿易已經完了。這是誰都知道的事情。甚至,我覺得,澳門復興的唯一可能,就是開辟一條通往巴西的航線。除此之外,所有的嘗試都是徒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