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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順這場“恰巧”下南洋的舉動,影響最大的,當然還是尼德蘭聯省共和國。
被喻為第二次災難年的45年,眼看就要過去了。
但災難,卻還未結束。
46年的初夏,整個荷蘭都埋在一片名為恐慌不和不安的陰影中。
46年一開始,荷蘭百姓聽的最多的一個詞,就是“主義”。
不過,既不是“立憲”主義,也不是“三權”主義,更不是“人民主權”主義,或者是什么“重商”主義之類。
而是一個從羅馬時代就已出現的詞匯。
什么是?
公元455年,汪達爾人攻破羅馬城,縱兵焚掠半個月之久,燒傷搶掠、完全不受控制的暴力和破壞,這就叫。
而現在,這個詞和法國人緊緊地聯系在了一起。
整個荷蘭,中上層到處都流傳著法國人“”的傳聞。
在奧屬尼德蘭,燒、殺、搶、掠,奸婦女、搶糧食。
這倒也不是荷蘭人造謠,而是這個時代的軍紀,就是如此。饒是后世,電影里美化到能走出會驚艷行軍的黃維兵團,所到之處按其自己的團長報告國防部都是“…雙堆集附近十四歲幼小女均不可免污,自殺者不知其數。”,這還是二百年后于本國領土上對本國人民,況于二百年前的法國在奧屬尼德蘭?
當然,這是荷蘭的中層以上才用的詞匯,在軍隊的暴行之外,他們用的是一種“自比羅馬的文明、而法蘭西人如汪達爾人野蠻”的比擬。
被他們視為“暴民、愚民、無知者”的底層老百姓,還用不上這個專門的詞匯。
但不知道這個詞匯,并不代表他們不了解什么叫兵過如梳。
法國人在奧屬尼德蘭的接連勝利,讓從1672年起本土就沒有真正遭受戰火的荷蘭,陷入了一種絕望的恐慌。
這種絕望的恐慌,伴隨著英荷補助金條約談判消息的傳來,稍微有了一點緩解。
但隨后,法國元帥就又攻破了比利時地區的兩座堡壘,兵鋒已經抵達了荷蘭邊境。
這時候,荷蘭百姓才想到一個嚴重的問題。
彼得堡的步兵、頓河的哥薩克,還有伏爾加河上的土爾扈特蒙古騎射手,他們距離阿姆斯特丹有多遠呢?
恐慌,是流言傳播的溫床。
絕望,是不滿情緒滋生的催化劑。
而在背后催化這些不滿情緒和流言的中國人,就像是釀造買酒時候的酵母,又仿佛釀造啤酒時候的蛇麻草。
從沒有人認為,麥酒是酵母釀造的、啤酒是蛇麻草釀造的。但如果缺了這兩種東西,那便只是一堆糧食,卻不是麥酒和啤酒。
留在阿姆斯特丹的康不怠,明確地執行著劉鈺的指導思想:摧毀荷蘭人最后的一點愛國熱情、摧毀荷蘭百姓最后一點黃金時代的大國情懷、摧毀奧蘭治家族歷經二百年積累下的最后一點名望。
做起來,簡單無比。
康不怠發現,人民是寬容的,不是不講道理的。這一點,不論是荷蘭,還是大順,其實都一樣。
或如故事里,皇帝說“先苦一苦百姓”,若真是先苦一苦,然后就能更甜,其實百姓也不是不能忍受。
然而,荷蘭百姓這幾年所經歷的,又是什么呢?
從當年,中國的侯爵來到這里“耀武揚威”,推銷他的自由貿易理論、讓荷蘭以朝貢國的姿態對待東方天朝上國…
然后,張狂驕縱的中國侯爵被人趕走,民眾將他們寄予了全部希望的奧蘭治家族的威廉推上了七省終身執政官的位子。
再然后呢?
民眾不是不能等,也從沒要求過奧蘭治家族就像是天上的太陽一樣,只要出來,就能驅趕走黑暗和陰冷,立竿見影。
民眾給了時間、給了機會、給了等待。
可結果呢?
數年過去,可曾發生了什么改變?
他沒上臺的時候,法國人被各國聯軍圍在了布拉格,數萬人被包圍,主帥輕身逃走,大量將軍被抓去了倫敦。奧地利人在意大利方向,打的法國人只能固守。
他上臺之后,法國人高歌猛進,一路擊破了奧屬尼德蘭的堡壘,如今法國士兵的鉛彈,可能稍不注意就能飛到荷蘭境內。
荷蘭最后一支野戰力量,在豐特努瓦戰役中被擊潰,至此整個七省共和國連最后一支野戰軍都沒有了。
人們擁戴奧蘭治家族的最大理由,就是戰爭。
奧蘭治家族,橘色,那是荷蘭戰神的圖騰。
人們信奉的,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可現實是…
龍生出來了一堆奇丑無比的蝙蝠,風生出來一窩丑陋不堪的鼴鼠,老鼠的兒子不但不會打洞甚至連用肺呼吸都不會。
后世的拿破侖說,自己是篡位者,所以需要不斷的勝利來鞏固自己的正統性。而波旁家族,是天然的王,他們什么都不做,都始終有人奉他們為正統。
荷蘭的情況,也有些類似。
攝政派、議會派,在荷蘭人看來,曾經,就是一群篡位者。
他們除非能解決荷蘭所有的問題,用一次又一次不斷的勝利來鞏固正統性,否則終究都是亂臣賊子。
然而,那是從前。
因為現在,奧蘭治家族,自己把自己的正統性消磨干凈了。
一開始,荷蘭的百姓很理性,知道戰爭在即,也知道變革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要給奧蘭治家族足夠的時間,自己苦一苦,但至少還有希望。
只要有希望,暫時的苦,又怎么不能忍受呢?
然而,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半年、一年、乃至三年五年…
最基本的東西,全都沒有變化。
一開始,人們覺得,正打著仗呢,內部變革,可以等打完仗再說。
然而,上臺不久之后,便是普魯士退出戰爭,法國軍團被困布拉格、奧屬尼德蘭軍團前去救援之后退回法國,荷蘭這邊沒有了迫在眉睫的戰爭威脅。
可是,威廉四世做了什么呢?
威廉四世對執掌城市的“鐵打的老爺”們,以禮相待。
對要求恢復行會制的中層民兵組織,斥之為暴民。
對希望國家控制糧價的百姓請愿,含糊其辭。
對民眾最關注的包稅制,絲毫不動,只是換了幾個自己家族這邊的人去當包稅人。
然而民眾希望的,不是換個包稅官,而是廢除包稅制啊。
民眾是寬容的。
民眾知道,一位終身執政官,需要一件件熟悉國家的事務,然后才能嘗試做出改變。
民眾給了他足夠的時間,不是幾周、幾個月,而是幾年。
然而,海牙宮廷里,新的執政官顧問團,都是從原本的“攝政”老爺們選的;人們固然討厭這些攝政老爺,可也厭惡那些極端守舊保守的貴族,然而宮廷里充斥的卻是整個荷蘭最保守的弗里斯蘭貴族。
而最終讓荷蘭民眾徹底絕望的,來自一次晚餐事件。
43年年末,澤蘭省的民眾集體控訴他們城市的攝政,歷數了攝政的種種罪惡、殘酷的盤剝,希望尼德蘭的橘色太陽,能夠處置這些城市攝政。
迫于民眾的強大壓力,威廉四世撤職了澤蘭省幾個城市的攝政。
但是,撤銷之后的第二周,威廉四世親自主持了晚宴,招待了這些被他用“終身執政官”特權所撤職的幾名前城市攝政,并在晚宴上表達了自己的苦衷:自己不是那種鐵石心腸的人,實在是迫于壓力,希望你們能夠理解。
本來就已經頗為失望的民眾,被這一場被爆出來的晚宴,徹底激怒了。
這類似于大順百姓告御狀,歷數地方官的種種罪惡,皇帝把那幾個地方官撤職之后,再宴請這幾位官員,席間曰:非朕本意,實乃暴民所迫。
又或者,假設前朝末年的奴兵起義,覺得北方天翻地覆,正是自己反抗的機會。燒地契、焚債據,結果他們盼望已久的闖軍一來,假設闖軍不但不認可他們,反而限令十日之內不把土地退回、債據從新擬定的,通通剝皮萱草…
這兩種類比,前者絕對不可能出現。天朝的皇帝再無能,也不可能出現被人告御狀撤職官員之后,請官員吃飯說明自己被逼無奈的情況。
后者之所以要假設用大順闖軍為類比,因為歷史上滿清真的這么干過,而百姓沒有太大的絕望,因為這很正常,上面當然是向著老爺們的,壞人干壞事有什么不對的嗎;但如果是喊出均田免糧口號的大順這么干了,那就不正常了,還存有一絲希望的好人居然也這么干,那就是曾給了希望又絕望的憤怒。
為政者,千萬不要給百姓希望,又讓百姓絕望。那比讓百姓一直沒有希望,更讓百姓憤怒百倍。
因為百姓默認,壞人干壞事,是正常的,對壞人的容忍度要高一些。
但荷蘭的情況,以大順做類比,還有一點不同。
那就是,威廉四世,從未喊過任何口號、也從未給出過任何承諾。
一切期待,都是百姓的“自我感動”和“一廂情愿”。
然而,這又和單純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不同。
自我感動、一廂情愿,若是單純的人與人關系:
就好比甲男一廂情愿地以為,乙女喜歡自己。然后乙女去和別人去賓館了,甲男氣憤異常,覺得失望、生氣、憤怒。但問題是,關你屁事呢?
可國家內部的政治問題,統治者與被統治者的關系,不是單純的人與人的關系。
威廉四世沒辦法理直氣壯地反問百姓:我對你們承諾過什么嗎?我請他們吃飯,關你們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