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皇帝還能活多久?”
說完將來跑路的事,劉鈺忽然問了這樣一個“大逆不道”的問題。
他不稱陛下,只言皇帝。又說能活多久。
這等大逆不道的話,田貞儀卻只在乎問題本身,卻不在乎問題的禮法格式。
認真地想了一下,搖頭道:“壽命一事,誰也難言。但若無有急病,以皇家歷代來看,二三十年,當無問題。只是,三哥哥要是存了跑路躲避的心思,卻不能拖這么久。”
“雖二三十年,但最好十余年便跑。”
“人都說,急流勇退,方為大智。你不想退,又打心里不信什么君讓臣死臣便死的話,那就只能在誰也看不出來的時候跑路。”
“只以生死論,要說,現在跑最好。可我知道你的心事,還有諸多事沒做完呢,不可只論生死快活。”
“可若太久,皇帝真自覺命不久矣的時候,想跑卻也難了。”
“三哥哥要做的剩下的事…”
田貞儀想了想,把已經將要出口的話頓住了。
她聽劉鈺講過許多的“故事”,自己也是個小時候便對天文宇宙好奇的人,自是知道世間奧秘無窮,如今更信了機械潛力無限。
既是無窮、無限,那要做的事,永遠都沒有盡頭才是。
今日讓百姓一年都能穿上一尺棉布,明日還有讓百姓一個月便能換一身衣裳,哪有盡頭呢?
就不如此心懷圣人慈悲,那以個人喜好而論,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誰能極之?馮翼惟象,何以識之?明明暗暗,惟時何為?圜則九重,孰營度之?這些問題,難道便不好奇,想要全都弄清楚嗎?
剩下的事…
剩下的事,以往的仁義之理覺得,盡頭就是退回三代之治。
可現在看來,剩下的事,無窮無盡,甚至都看不到要去到哪里,又怎么能和以前的退回三代之治相比?
無窮無盡,哪有盡頭?
想到這,田貞儀改了口道:“昔者,周公制禮,于是傳承二千年;夫子成圣,仁義千余載。此皆圣人也。”
“你我如何比得上圣人?動輒談論千年之事?”
“便有些心志,我看,便以百年為期吧。這百年,大約便是尋常人所能看的極限了。”
“再者,朱明亡而大順興。不言太祖皇帝入京又走,只說荊襄之戰,恰有百年了。”
“百年之事,現在想想,已是過去之史。如今朝中,再無一人經歷過當年之事。前些日子,老興誠伯薨了,便是連世宗皇帝禪位高宗皇帝之前出生的人都沒了。”
“百年已然太久。”
“三哥哥要做的事,不妨以百年為視。若覺得,百年之期,非你不可的事,便去做;若這百年之內,少了你劉鈺,卻還有趙錢孫李鈺的,便不必去做了。”
田貞儀說起百年,劉鈺知她的意思,是說平日里聽劉鈺說的那些事,只怕百年也未必做得成。若是真想要把什么都做了,只怕到死,也完不成。
既如此,便想一想,哪些一定要做、哪些缺了自己別人一樣可以做成的。區分開來,將那些必須要做的事做好,便遠走高飛去也。
然而田貞儀這句百年,卻讓劉鈺一時間有些愣神。
百年…
百年…
劉鈺心道,是啊,一百年了。
一百年前,天下將亡,大順太祖皇帝大約也就是在他平定南洋的月份,駕崩于九宮山。
正好一百年了。
前些日子,朝中僅存的唯一的“勛二代”,年百歲的興誠伯也沒了,恰在大順不但保住了天下,還奪回了南洋的日子。
一百年前的5月17日,興義兵、均田免糧的那位豪杰,死在了九宮山。
一百年后的5月17日,這個大順王朝,在錫蘭完成了科倫坡堡的要塞炮安放,正式改“科倫坡”為漢舊名“高浪埠”,信雅達兼顧音名意名,不啻“苦力”之譯,建立了在印度洋的第一個軍事要塞;并在改名為“椰林城”的雅加達,派出了第一支前往南半球那個大洲的殖民隊,二百個人、五十頭羊、二十頭牛、十二匹馬,以及貓和狗。
那位理論上見證過世宗禪位于高宗的老“勛二代”的去世,也幾乎是在大順平定南洋,將占據了南洋一百余年的西洋人趕走的時候。
如同時代的交替。
這是之前的一百年。
之后的一百年呢?
恰是1840年代。
若為1840年天下內的事,似已差不多了。
可若為1848年世界內的事,似還差的遠。
若以1840年天下內的事來看,若在從前,庚子年的鴉片或是王朝通用的必然,但幾十年后甲午年的失敗則是特有的屈辱。
現在看看眼下,皇帝暫時還能再往前走個幾年,或者十幾年。
至少,劉鈺可以確信,庚子年的鴉片事,不會再發生了。甲午的失敗,本來若是大順,也不太可能出現,可他也一樣給提前摁死了以防萬一。
若只看百年,只看1840年的天下內事,似乎此時就可以真的學學留侯、陶朱了。
但若放眼天下之外,世界之內,若看到1848年的世界事…風起云涌,黑旗紅旗便地、街壘硝煙、王冠即將落地、國王瑟瑟、貴族女裝出逃、共和風潮再起、宣言橫空出世。
那現在做的,還遠遠不夠。
認真考慮了一下田貞儀的問題,劉鈺皺眉思索了許久,緩緩道:“若以百年為期,終究還是要在做幾件事的。還差一些。”
田貞儀點點頭,沒有去問到底還要做什么,知道日后劉鈺都會慢慢告訴她。這時候,只要知道還要繼續做一些事就行了。
“那也好。陛下不是讓你督辦工商事嗎?戎馬之事,其實著實不用你再親為了。既給你了督辦工商的差事,順勢做好了便是。”
“那些戎馬之事,你既說軍事是政治的延續、政治的本質又是經濟。那我看,管好經濟事便可。”
“印度也好、南洋也罷,那些人去打,也未必就不如你。你事事親為,他們便是一些錐子,又哪有露頭的機會?”
“你既要繼續做,我便陪著你就是。”
“將來是怎么樣,便隨他去吧。何必憂心?”
說罷,田貞儀伸出手,勾住了劉鈺的脖子,踮起腳尖,輕吻了一下道:“說真的,旁的女子若聽你說那些什么天文、地理、經濟,總覺無趣。可我呀,真的是怎么都聽不夠。”
“我就是喜歡看著這一切慢慢變化,覺得就像是看一片永無波瀾的水,忽然蕩起了漣漪。”
“好大的一片湖面,卻不知這漣漪因何而起,也不知從何而出。固然意外之喜。”
“如今則是每一次看著,都像是冬日的雪化之后的春花。即便聽你說了,知道會是那般,可依舊欣喜。”
“就像是誰都知道,雪化了,春來了,花便會開。可誰又不因春花而喜呢?”
“十幾年前,我喜歡你在黑龍江畔,一襲大氅,雨波擒夷。那時候,我給你寫了好多好多的信,想把我的一切,都寫給你聽。”
“現在呀,我還是喜歡你。可我不想再寫信了,也不想再把我的一切都寫給你聽了。那時候寫給你聽的,是沒有你的日子。現在我只盼著,和你一起經歷以后的日子。”
“將來不管如何,我都覺得值了。生也好、死也罷;轟轟烈烈,最是有趣。若能看著這天下變幻,這不是比看一百部戲,更叫人喜歡?況且,你陪我一起看,我也陪你一起看。”
劉鈺聞言,心中暖融融的,說不出的舒暢。
軟玉在懷,發絲輕輕擾動著他的下巴脖頸,微微有些癢。忍不住嗅了嗅田貞儀的頭發,迷醉的淡淡花香氣,掩不住的是那種若有若無的椰子般的清香。
忍不住伸出手,將懷里的田貞儀用力攬住,使勁兒裹了裹。田貞儀不再亂動,而是輕輕地反抱著他,趴在他的胸前,聽心跳的聲音。
好半天,劉鈺輕輕吹了一下田貞儀的耳垂,她的身體一下子軟了,慵懶懶地嗔道:“干嘛。”
劉鈺又輕吹了兩下,附在耳邊道:“你這么說,我更喜歡你了。”
已是軟軟的田貞儀伸出手,微試了一下,嘟囔道:“太冷,風又大。怕萬一著涼了…”
說是這樣說著,可是身體卻軟軟地挪開,伸出手扶住了熱氣球的吊籃欄壁,微微搖晃了一下腰肢。
心里火熱,高空風中有些涼意,只覺得后背一只手慢慢靠近,要掀裙子,渾身頓時起了一層戰栗。
臉本不紅,只是一低頭,看著地上許多的螞蟻大小的人,明知道這么高,又有吊籃,怎么也看不見。
但恰逢這時候下面有人不知道喊了一句什么,并不是喊他們,許只是雜事,可依然清淡的聲音終究傳來。
于是臉騰的一下紅了,回開了已經摸到了裙子的手,變了卦。
然后拉著劉鈺一起慢慢地靠坐在吊籃旁,心里突突亂跳地心虛般地瞧了下吊籃的圍框高度,瞪了一眼遠處高飛的鳥隼,慢慢俯下身子,將頭彎的更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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