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鯨業,以及煤油的起步發展,都和紡織業的需求有很大的關系。
工廠固然是希望一天勞作14個小時的。
而即便松江府這種分包制下,農村婦女在農忙時候白天也是要干活的。晚上紡紗線,就需要燈光。
一家人點燈肯定貴,燈油也是一個不小的開銷,所以就出現了這種今天張家、明天李家的情況。
每家點一次燈,每日輪換。
這大抵才是此時真實的中農級別的生活,一些小說里的吝嗇鬼死前還是伸出兩根手指為了節省燈油蠟燭,因為這玩意兒也確實貴。
尋常人家,手里捧著窩窩頭、菜里沒有一滴油,這都算是好生活了。
就像是此時農村的廚房里,普遍會有一枚銅錢。
這銅錢上面,會綁一根木棍。若是來客人了,熬湯的時候,會用這枚銅錢探入香油瓶里。誰都知道,孔方兄中間是空的、露的。也正因空心,才用這玩意勾香油,保證每次就加一點點。并且此時大順農村普遍有一個“善意的偽生活常識”,那就是:香油加多了,一點不香,越少越香。
吃油尚且如此,又怎么舍得點燈呢?
饒是這家人的佃農身份是假的,實際上是個中農化的佃農,可也是舍不得晚上點燈的。
然而即便如此,也比劉鈺在文登州那里見到的北方農村的佃戶生活上要強得多。
聽著這農戶說起將來要種棉花,又擔心將來種棉種桑獲利太多以至于地主把低價抬高,劉鈺心道此事多半也有可能,你的擔心不無道理。
不過這也讓劉鈺想到了一件事,那便是大順這邊的特殊情況,小地主或許可以自主經營,但大地主是不太可能自主經營的。
這么搞,也不是不行。大量的有技術的中農,成為押租包地的主力。排擠真正的下農、貧農、佃農破產,或是去做工,或是頂著50的死亡率下南洋。
而這,又和他之前設想的一些計劃相悖。
本來,他想著歐洲的貸款利息那么低,大順民間的借貸利息這么高,是不是可以利用這個利息差,搞一些助農貸款。
王安石的青苗法,全面推廣失敗是必然的,因為小農的償還能力是最低的。但劉鈺覺得或許可以在一些經濟略微發達的地區嘗試一下,以歐洲的低息貸款,只要能保證15的利息,給歐洲的金融資本10的回報率,兩邊都能接受。
他對王荊公還是頗含敬意的,雖然知道他搞得那一套實踐起來確實難,而且連后世銀行都知道貸款最好不貸給小農這種無償付能力的。但有時候想想,看看小農的苦難生活,終究還是想要嘗試做點什么的。
然而只怕搞出來后,錢不是去了土地,而是流向了利潤率更高的地方。使得押租制需要的押金急速上升。
這即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若是搞贖買、墾荒、均田、永佃,甚至搞類似于俄國那邊的農奴解放,這種面向農村的助農的銀行,應該都是可行的。
但若是搞押租、典押、土地出讓經營權,這好像就沒用:拿到經營權的假佃農,不會盲目去貸款,也基本不需要;而沒錢押租的真佃戶貧農,只怕也根本還不起貸款,哪怕給15的利息這么低,怕也難。
劉鈺自己心里也清楚,搞什么三十年贖買之類的制度,也就是過過嘴癮。
如果上層制度不能動的話,那么這種銀行就毫無意義。真要搞三十年贖買,搞青苗法用處是很大的。
大順延續前朝末年的“永佃”呼聲,想要實行,只能依靠政府官僚的力量強制推廣。
但政府官僚又都是反對永佃的,因為他們是收地租的階層。
如此一來,似乎松江府出現的這種押租制,不需要政府強制,而是地主主動的選擇,似乎可行性更高一些。
劉鈺沒有造反,而是在體制內,這就導致他只能帶著鐐銬跳舞,在一些政策上不得不先考慮統治階級的利益、以及他們能否接受。
是否有辦法讓這種押租制更快推廣呢?是不是可以借用西歐的金融資本承辦一個面向中農的銀行,貸款給中農,押租給地主,從而讓大量的資金轉移到地主那、再從地主那轉移到工商業投資呢,順便完成押租制的一府推廣,加速貧下佃農破產、去做工或者下南洋呢?
若說單純的商業上的考慮,只需要讓這個銀行的利息,比歐洲金融資本的投資回報期待高即可。這倒挺簡單的。
可理論上考慮沒啥問題的事,往往現實里問題大大的有。
誰來負責挑選誰有資格拿貸款?誰來保證地主不會拿到這些低息的貸款去投資,而不是讓真正需要貸款的土地經營者拿不到這筆錢?
政府放貸款,如何讓貸款流向政府想要的方向,這是一個后世都頭疼的難題。
以此時大順的基層組織能力,恐怕能把現實世界搞成魔幻世界。
想到這,劉鈺試探著問那農戶道:“若是朝廷辦個錢莊,按照每年15的利,放貸給你們。你可愿意貸錢去押租更多的地?”
這戶主連忙搖頭。
“大人,俺們小戶人家,講究的是捧多大的碗、吃多大的飯。我勤勤懇懇地干,若是遇到糧價高了,再積攢一些錢,便可以押租更多的地。渾家再做些紡織,平日里再節省下,若得年歲好,也能積攢下幾文錢。”
“可若貸債,這心里就不踏實。糧價又賤,實不敢貸。”
“如今這年月,既怕豐年,又怕災年啊。豐年糧賤,災年無收…”
“至于說種棉種桑,棉少種些還好,若種多了,如何忙得過來?一旦收棉的時候一場雨,忙不過來,忙活一年就全扔了。種桑,又哪里是二三年能收入的?若是借貸,這三五年的利錢,便要翻番,誰知道三五年后的行情?”
“是以,若有余錢,就押租;若無余錢,也不想著借貸去發財。”
“況且來說了,凡借貸,總得有抵押才行。我等皆是佃田的,連田皮田骨都不是。手里并無半分地,地都是別人的,如何能貸的出來?”
看來稍微有點能力的中農,也不想要貸款。也可能是天朝自古以來的高利貸傳統,使得普遍性的對貸款有些害怕。
九出十三歸這個詞只能出現在明朝以后,因為宋朝的官方合法年利是72,不必九出十三歸。自古以來的能叫人家破人亡的利息,想來農戶對這種新事物的擔憂是必然的心理,社會意識的扭轉沒那么容易。
劉鈺知道再聊下去,只怕就要又聊到農戶最關心的糧價問題,便只好將話題叉開。
也確實如此,棉花雖好,但大順既沒有奴隸,也不是太流行那種專職打工的人群,除非是轉型的農業資本經營者雇傭長工短工,否則小農家庭確實種不了多少棉花。
種多了,一旦棉桃裂開后下雨了,全完。
蠶桑比棉花更麻煩。
小農是承擔不了這里面的成本的。
所以到頭來主要收入,還是要糧食。糧食進口保證工商業低成本,小農階層若無不滿,那就見鬼了。
松江府雖然工商業發達,可真正脫離土地的城鎮人口,還是少于小農的。雖然單純的經濟總量,工商業已經高于農業了,可是數人頭的話,小農的力量也不可忽視。還是要溫水煮青蛙,漸漸把小農要么逼成土地經營者,要么逼破產,否則糧價問題始終都不能讓大多數人滿意。
又閑扯了幾句,去置辦酒菜的隨從便回來了。
吃飯之前,劉鈺又看了看這家佃農抱養的棄嬰,小女孩粉嘟嘟的,并沒有裂唇之類的毛病,也沒有任何的殘疾,只是家里養不起了。
許是這家女人的奶足,這小女孩長得也還算健康,并沒有那么凄慘。只是這命運已然注定,若不出意外,自小就當是兒媳婦養著,將來難免受氣。別說沒有爹媽兄舅撐腰,就算有的,婆媳關系又有幾個好的呢?
用飯之后,劉鈺本想著扔點銀子的。但想了想,最終還是什么都沒留下。
出了這家佃農的門,離了村子,松江府尹聽出來劉鈺自始至終都沒有問糧價的事,他也沒有哪壺不開提哪壺。
之后幾日,劉鈺又去附近的幾個村子轉了轉。既去了地主的家,也去了自耕農的家,還去了那些真正佃戶的家。
轉過之后,隨行的要一同回京復命的一個海軍的軍官忽然說道:“鯨侯,我倒是想出了個辦法。如今朝廷的稅雖低,可是民間的稅卻重。既如此,朝廷何不直接征收十一稅?仍舊按照原本的數額上繳國庫,剩下的大多數,便留在地方。在此數額之上,不得亂征。如此,地方發役、迎差、車馬等費用,皆從截留的那部分出,這不就得了?”
“古人云,慕虛名而處實禍。朝廷又何必非要這個三十稅一的仁政之名?我想,若真能做到十而稅一、甚至八稅一、五稅一,這對百姓都算是減了負擔。”
“之前攻打倭國,這倭國動輒五公五民,可即便這樣,只要能保證真的五公五民,我看他們的日子過得也未必比本朝真正的佃農差。”
“現如今朝廷三十稅一,十億畝土地,按說一畝地收0.03兩白銀,這就是3000萬兩的農稅。可實際上,朝廷哪收的這么多?”
“朝廷一年農稅不過2000萬,可民間負擔,竟不比倭國的五公五民輕。如此,恐是社稷大患。”
“既說地方官和鄉紳的都貪污、加派、借國稅之名增稅,那直接十一稅,八一稅,還是原本的押解國庫。剩下的,只讓他們自貪了去、用了去,我看也比現如今頂著三十稅一的仁義名聲,搞得民不聊生要強。”
劉鈺忍不住笑道:“狗屁的辦法!得了吧,你還是干你的老本行,畫畫海圖、研究下軍艦陣型得了。這等事,你們出的主意,和北方大儒那一套均田法,差毬不多。聽起來美好,做起來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