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鈺的這些話,開了個好頭,叫這些新興階層感受到了希望。
但隨后,劉鈺并沒有直接談“權益”,而是先談起來了這些新型階層最討厭的“義務”。
“我知你們最關心什么,朝廷也不是無意叫你們一起跟著發財。在商言商,想發財,也沒什么錯。”
“但南洋諸事,不只是發財這么簡單。如今朝廷在南洋用兵,南洋廣闊,緝私尋常、駐軍嚴防、又要防止南洋貨物私賣于西夷人。這都需要錢。”
“如今朝廷用兵,軍費所需,無非地丁銀、鹽稅所出大頭。”
“都是士農工商四民,農民交稅打仗、當兵流血。到頭來,利潤卻全讓你們得了,這不合適吧?”
“你們要說西北用兵,或許覺得自己出錢不舒服,覺得那西北萬里之外,關我東南何事,緣何要我等出錢?這我也不與你們爭,爭論無益,但多多少少似也說得通。”
“可這下南洋…你們覺得合適嗎?”
話音既落,這些大順的新興階層們就都沒話了。
絕大多數人,肯定是只希望享受權利,不希望付出義務。
大順的農民屬于那種根本不奢望自己能有什么權利的階層,但商人階層就大不一樣。
要說合適嗎?
不說這下南洋,便是東北、西北的防務,說與他們無關,那于情于理,也都不合適。
商人們其實也能理解歐洲那一票東印度公司的模式。
不管是英國還是荷蘭,亦或是法國。東印度公司的駐軍開銷、戰爭開銷,都算在公司的運營成本之內。
不可能說國家用國家財政替公司打仗,然后收益全讓公司拿了。
這種情況有沒有可能發生?當然有可能,但前提是商業資產階級專政,國家完全代表商業資產階級的利益。
但在大順,莫說什么商業資產階級專政。說的難聽點,商人的地位,連“被統戰”的資格都沒有。
大順朝廷更在意小農的利益,而不是去在意商人階層的看法。因為廣大百姓能干什么,從陳勝吳廣到大順太祖皇帝,已經證明了很多,也證明了他們的統戰價值。
可大順的商人階層…
英國的資產者階層能讓國家不得不重視,因為他們能摁著國王的頭談事。
大順的這些新興階級,還差得遠,完全就是一群待宰的肥羊。
老虎可以和群狼妥協,甚至可以和一群數以萬億的螞蟻妥協,但絕對不會和一群大肥羊妥協。
大順的這些新興階層的擔憂,也正出于此。
沈萬三的故事,可能是假的,但在商人中流傳的很廣。
劉鈺上來就談了這么多關于“錢”的事,這些新興階層擔心,是不是朝廷準備吃獨食?
吃獨食不說,還要割他們的肉作為股本?
也就是劉鈺在商人階層中的信譽還算不錯,這幾年朝廷也算是按照商人階層的一些“規矩”辦了些“人事”。
總還沒有使得這些人盡皆驚詫。
一眾人互相看了看,便將目光投向了對日貿易公司的董事林允文,他和劉鈺早就熟識,當年劉鈺去日本幕府那邊談事的時候,就是此人做了劉鈺的日語西席。
一些人千言萬語,覺得還是讓林允文出面說說的話。
林允文見眾人都不說話,又都給他使眼色,也只好出面道:“鯨侯所言極是。這權益與義務,自是沒有無義務的權益,也不該有無權益的義務。”
“朝廷下南洋,花的是士農工商之農的錢,我等也都知曉。若是讓我等獨占利益,確實也不合適。”
“只是,還請鯨侯明示,朝廷到底是何意思?我等愚鈍,實在難以捉摸。”
話說的好聽,可實際上真正能理解并且貫徹“自是沒有無義務的權益,也不該有無權益的義務”這句話的人,寥寥無幾。
但凡稍微能明白點,明末也不至于出現神州差點陸沉的情況。
和商人也用不著談什么道德,全世界的商人都一個樣,大順的也沒高級到哪去。
歐洲那些商人干過的事,中國商人也一樣干過。
雖然劉鈺經常嘲諷荷蘭金融家在荷蘭打仗的時候,還給敵國貸款,但中國商人在打仗的時候往敵國運糧食鐵器,百年前那都實在是尋常。
雖然劉鈺經常吐槽西歐海商的海盜作風,但中國的海商也沒好到哪里去。歷史上琉球封貢,海商們刻舟求劍,自己拿著禁海時候的經驗多裝了貨,結果賣不出去,強迫琉球王吃下全部貨物,甚至打砸搶首里城。
雖然劉鈺經常嘲諷西歐人的殖民政策殘酷,但中國的商人時不時賣點“番膏”、“番心”、“番烏腕”之類的藥材,聽名也知道大概是啥玩意兒。
既然商人階層都是差不多的鳥樣,林允文說的這番政治非常正確的話,也就聽聽便是。
指望這些人能真的明白權利和義務的統一,和指望明末的地主階級主動維護大明朝的統治差不多。
劉鈺也不急著將下南洋之后的手段講出來,而是反問道:“你們既都覺得如此不合適,卻不知你們覺得最好是什么樣?”
剛才問劉鈺問題,林允文還敢說話。現在劉鈺反問,林允文就不敢說話了。
說的朝廷不滿意了,自己要遭罪。
說的朝廷滿意了,自己的同行們肯定不滿意,日后免不得要被排擠。
這時候啥也不說,便是聰明人的選擇。
長久的沉默中,這些新興階層們思慮良多。
若是真的說真心話,到底想要什么樣?他們心里其實也有譜。
這個時代雖然沒有滿清,也沒有滿清的十三行制度,以及大順既然下南洋了那么擔心西洋船靠近漕運起點而將貿易中心轉移的可能當然也沒有了。
然而,若說這些商人們所能想象出的、最符合他們心中期待的貿易模式,當然還是類似于十三行的模式。
不過下了南洋,這表象就會有些改變,內里還是一樣的。
無非是朝廷用地丁銀、鹽稅做軍費,造艦,擴軍,控制南洋。
像荷蘭人統治南洋一樣,對香料進行嚴格的管控,禁止私人經營。
然后,將對西洋貿易的壟斷權,授予這些大商人組成的行會、商行。
這樣,賺錢的是他們、花錢的是朝廷,自己啥也不用管,大順的手工業基礎加上南洋的香料,真的是坐在家里數錢就行了。
若真是這樣,真正的大豪商,不搞個三五千萬兩白銀、不做東印度公司的債權人、不買紐約的地產、不投資北美的毛皮貿易,這都對不起他們的壟斷地位。
這種模式,是劉鈺最為討厭的,也是一直以來極力避免的。
從純粹的商業角度,這種模式無疑是商人們最喜歡的:想要把市場和運輸都把握在自己手里,那就要打仗、要花錢,這都是成本。
能以極低的成本,獲得超額的利潤,誰會去想著花高昂的成本、賺取可能更高的利潤?
只不過,在場的這些大順的新興階層里,地位低的,不太敢在這種時候說話;地位稍高一點的,早就和劉鈺有所接觸,知道劉鈺完全不喜歡這種毫無進取心的獲利模式。
再者剛才劉鈺的話已經說的相當清楚了,花著農民繳納的地丁銀和鹽稅,去給商人階層賺利益,除非大順是金融資產階級專政,否則這是絕不可能的。
眼看這些人都不說話,劉鈺嘆了口氣,心道真他媽的是爛泥扶不上墻。
“你們既不說話,我便說了。”
“我也猜到你們心里在想什么,但我要說一句:真要是坐地收錢,朝廷花的國庫銀子、用的國家的軍隊,那這好處憑啥要分給你們呢?”
“要說你們覺得朝廷就算這么干,也得找商人組建商行,領官商之地位,到頭來還得用你們做牙行、皇商。”
“可我要說,你們覺得本官是不懂貿易?還是本官自己干這事,干不成?是不是非得用你們?”
說罷,眼神頓時冷峻起來,在赴宴的眾人身上游走一圈,銳利無比。借著中央朝廷兩千年積累的威壓,讓在場的商人一個個渾身不自在。
除了兩年前習慣的威壓,還有劉鈺之前干過的那些事壓身,叫這些商人不得不認真思考劉鈺的話。
的確,真要是坐地收錢,朝廷干嘛還要用他們?
一個個均想著,之前鯨侯赴日本、搞貿易、又組建中瑞聯合公司,真要搞對外貿易,在場的哪一個比他對西夷諸國更了解?
若論商業手段,比起在場的這些人更是不弱。
確確實實,朝廷如今是完全有能力搞官辦壟斷專營的,而且完全可以繞開他們這些商行做中間商。
一些人從劉鈺的語氣中聽出了怒氣。
可也有一些人,卻覺察到了商機。
反向思維一番,便覺得這是好事。
如今朝廷不缺錢。
不缺關系。
不缺對西洋貿易的理解。
不缺航海術。
也不缺能組織大規模貿易的人。
什么都不缺,這種情況下,鯨侯仍舊說朝廷可以給眾商人機會,那豈不就是真的有機會了?
做過劉鈺的日語翻譯和日語老師的林允文,察言觀色之后,主動出面道:“鯨侯且息怒。鯨侯的本事,我們自是佩服的,誰人不知若是鯨侯主持貿易,定會大賺?”
“只是…這下南洋,雖不是前所未有之事。可是這如何貿易,卻的確是前所未有之事。”
“昔者,三保公下南洋,這南洋獲利,皆是將香料運歸國內售賣。如今許多年過去,南洋貿易一直不曾中斷,即便荷蘭人壟斷,香料貿易走私依舊不曾斷絕。這國內已無多少利潤增長的空間,自是要賣到西洋去。”
“此其一之不同于故事。”
“二者,圣天子仁慈、朝廷寬大,亦給我等發財機會。這又與三保公下西洋之時不同。”
“前后無故事可鑒,便只能放眼如今。”
“然而,不論荷蘭、英國之東印度公司,雖有可取之處,但卻與天朝制度不合。”
“兵者,非圣人不可用。”
“政者,非天子不可制。”
“我等不過商人,焉敢野望東印度公司之兵、政?”
“是以,我等實在不知該如何辦。”
這正是今天這件事的關鍵處,林允文的話,如醍醐灌頂,將那些尚且不自知的商人們都喚醒了。
附和聲頓時響成一片。
“然也!然也!”
“兵、政之事,我等一介草民,焉敢野望?”
“英荷之制度,我等斷不能學;這三保公舊事,若學又猶若刻舟求劍、守株待兔。是以還請大人定奪。”
一些之前沒想到這一節的人,此時也是冷汗涔涔,心道鯨侯剛才一直說軍費、駐軍等事,原來是提點我們這一節。
這等事,那是我們可以動的嗎?
見林允文說到這關鍵地方,劉鈺緩緩地點點頭道:“若能這么想,也不枉朝廷也想提攜提攜你們,叫你們一起跟著發財。”
“下了南洋,只是個開始。日后想要發財,就需得控制南洋。”
“若不然,英國的走私船來轉一圈,買了香料,他們如何肯買咱們的?亦或者,當地的商人收了香料,卻悄悄乘船走私運到明古魯、呂宋、乃至印度,這也賺不到錢。”
“壟斷、壟斷,若是連貨源都無法控制,如何能叫壟斷?”
“但者之前也說了,權利與義務的對立與統一。”
“你們不想花錢、不想給南洋駐軍出錢,那么,你們也就別想著南洋貿易。這很合理吧?”
“總不能說,朝廷那國庫的錢,卻只讓你們發財,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那祖上跟著太祖皇帝打天下,這不能說打天下的時候,出力流血,等著坐天下封功臣的時候,卻找個什么事都沒做神州差點陸沉之際在家隱居的人來封公侯吧?”
這樣一問,在場的商人連聲道:“合理、合理,大為合理。”
“若是我等能參與貿易,要維持壟斷,出錢當然是理所當然的。”
“只是…這…”
嘴上都說合理,心里卻琢磨著朝廷到底準備收多少錢?
朝廷動輒搞助捐、納捐、攤派,真正明著的稅,并不多。
若如前朝,還號稱三十稅一呢,然而一稅輕、二稅重、攤派是個無底洞,這是自古以來就有效的道理。
商人們怕就怕這個。
大順不是沒組建過類似的壟斷專營公司,比如對日的貿易公司。但南洋的事,和日本的事不一樣。尤其是林允文提到了“軍、政”,不是他們這些商人能觸摸的道理之后,這就更加明顯了。
對日的專營壟斷公司,是撲買制風格。
花錢,買了壟斷權。
完事。
需要稽查走私嗎?不需要,因為日本鎖國,直接就幫著緝私了。
需要駐軍嗎?也不需要,日本只是開放了港口,對日的貿易公司只需要把貨運過去賣錢。
需要負責日本的土改、土地政策、稅收改動嗎?也不需要,因為根本無法插手,不管是幕府還是諸侯,把控的都很嚴。
啥都不需要,這和南洋能一樣嗎?
南洋繞不開軍隊、繞不開政府。
軍權、政權、治權。
這玩意兒,就大順的政治環境,可能承包出去嗎?
甚至說,封建南洋,都比承包出去搞壟斷公司更有可能,雖然前者也是扯淡,但至少在大順內部還算是可以討論的一種扯淡。
新興階層們有自己的期待,可他們的期待是被劉鈺否決的期待。這種情況下,怎么看,都覺得朝廷是想要割他們的肉、剪他們的毛。
說到這里,劉鈺并沒有直接深入這個話題,而是轉了個方向,問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在商言商,無非求財。你們也不必避諱。”
“這樣吧,我先問你們個問題。”
“你們覺得,每年的平均回報率達到多少,你們會選擇投資?”
“給你們點時間,你們商量商量,拿出來一個大致的數目。”
“我心里,大約也有個數目。”
“若是我心里的這個數目比你們想的高,那就可以談。”
“若是我心里的這個數目,比你們的底線要低,那我也不用浪費口舌了。”
“說什么天朝威望、制霸七海,你們多半也沒什么興趣。也未必說得動你們。從天朝征羅剎、伐日本、建海軍至今,投筆從戎的、棄商從軍的,也沒幾個。”
說完,摸出懷表看了看時間,揮揮手道:“給你們兩刻鐘的時間商量。兩顆周后,你們拿出一個數。”
收起懷表,劉鈺便坐在那不說話了,只是慢悠悠地自己吃茶。
下面的商人們頓時如同水滴落入了油鍋一般,又如同夏日的糞坑里投入了一塊石頭驚擾的蒼蠅。
嗡嗡的討論聲不絕于耳。
劉鈺既說的直白,這些商人也就不避諱當著朝廷大臣的面討論“阿堵物”這等低賤之物。
各個桌子之間坐著的都是熟人,他們知道南洋會發財,但對于南洋到底能有多少收益,心里沒數。
也不是說全然沒數。一開始覺得朝廷會采用坐地收錢的模式,搞官商壟斷經營,由他們做專營商。
要是這樣的話,那利潤可就大了。
估摸著那樣的模式下,朝廷也就是每年收個壟斷費、每年宮廷里需要什么稀罕物件的時候由他們上貢、每年再給各路神仙打點打點。
不說百分之二三百的利潤,百分之七八十的利潤肯定的拿得到的。
可如今劉鈺直接戳破了他們的幻想,明確表示你們想賺錢,那么駐軍、緝私的錢,你們也得出。
這還能剩下多少利?
他們心里不清楚,之前也沒想過。
如今又問內心底線,眾人一時間也拿不出個統一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