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出意外,東南亞發生的事傳回歐洲的那一天,便是阿姆斯特丹股交所股災爆發的那一天。
歐洲國家看似很多,但實際上金融資本能選擇的新寄生體,只有一個英國。
法國很強,但也敗在很強。
法國的強,源于強勢的集權政府,在凡爾賽宮建立起來后,便是朕即國家的小中國政策。加上科爾貝爾的國家工業主義和對金融資本的嚴格防范,以及天主教勢力的龐大,注定了金融資本不會往巴黎湊。
剩下的,除了英國,都是垃圾。
唯獨英國,一來與荷蘭關系密切。
二來議會基本上能和國王五五開,還有議會造反殺國王的傳統。
三來英國的艦隊就是無敵的城墻,法國人陸戰再猛,上不了英倫,英倫就是安全的。
除非有什么武器能飛過海峽,讓英國也處在戰火威脅之下,否則倫敦就是歐洲金融資本在荷蘭垮掉之后的最佳寄生體。
四來英國的船只和運輸量,可以接荷蘭崩潰之后的盤,能夠做到全世界走私和貿易。
五來英國政府為了走私販子,能和西班牙打一仗。這樣的政府,哪個金融資本家不喜歡?
六來英國只要退守孤島,金融資本就敢大膽借貸。誰敢不還錢,就在歐洲搞事,打爆欠債者的狗頭,讓試圖欠債不還的嘗嘗銀行家催債的厲害。
種種原因,連瓦爾克尼爾都能看明白。荷蘭一旦衰敗,倫敦就會取代阿姆斯特丹成為金融中心。既不可能是巴黎,也不可能是彼得堡,更不可能是柏林或者維也納。
資本能做很多事,荷蘭強勢的時候,這些強勢的資本,讓荷蘭可以拉出暴打英法聯軍的艦隊。
別人或許想不到,瓦爾克尼爾干過這么多年的巴達維亞總督,一些事還是能想清楚的。
比如,大順在占領東南亞之后的對外貿易政策會是怎樣?
以劉鈺一貫的說辭,是要搞自由貿易的。
可是,把大量的金融資本趕到英國去,英國基本控制了歐洲的貿易,會接受大順提出的“偽”自由貿易要求嗎?
上一次劉鈺去歐洲,在荷蘭就因為自由貿易還是勘合貿易的二選一的事,在荷蘭鬧出了很大的事。去歐洲之前,在巴達維亞的會面,也是因這個貿易政策而導致的瓦爾克尼爾心生不如歸去之意。
怎么看,都覺得劉鈺既然懂這里面的東西,為什么還要這么干?
瓦爾克尼爾考慮的這些,已經有些要接近真相了。
實際上,若是考慮的再深一些,就會發現大順這些年的外交政策是很古怪的。
要么,就是大順這邊胡搞,隨性而為,看著哪個順眼就交好哪個。
故事需要邏輯,但現實不需要邏輯。
毫無邏輯的外交政策,當然有可能。
但是,如果大順這邊的外交不是胡搞,而是有一貫邏輯的呢?
這樣一看,問題就大了。
大順的盟友是法國,如果不是因為毫無邏輯的看著法國順眼就結盟的話,那么顯然證明大順有壟斷貿易的野心、有挑戰貿易壟斷地位的歐洲強國的野心。
這是在拉法國當打手,因為法國搞貿易不行,不是貿易強國,但卻是個合格的、沒有利益沖突的打手。
原本以為是為了對付俄國,可現在看來,大順對抗俄國似乎并不需要拉上法國,甚至于真要對付俄國,拉奧斯曼應該更合適才對。
如果大順的外交是有邏輯、有戰略目的的,那么其實就可以推斷出大順的真正目的。
而這個真正目的,必然是與毀滅荷蘭、讓世界金融中心遷到倫敦的結果,是相悖的。
順著這個思路繼續往下推,真正的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了、荷蘭的命運也就可以知曉了。
然而,瓦爾克尼爾沒有這樣的能力,他也無法做出這樣的戰略性質的推測。
只是因為他在巴達維亞久了,和劉鈺等人接觸的也多,對劉鈺今天喊自由貿易、明天喊中法友誼、后天喊討厭英國的口號聽多了,覺得內部的邏輯對不上路,不得不產生了諸多疑惑。
在這種疑惑之下,瓦爾克尼爾隱約覺得大順下南洋的目的,沒有這么簡單。后續的政策,可能會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東西。
因為…一個最簡單的問題,南洋的貨,賣給誰?
作為最后一任東印度公司巴達維亞總督,瓦爾克尼爾很清楚,大順的市場吃不下南洋的貨。
若能吃下,東印度公司何至于經常虧損?當年往大順推銷胡椒,并沒有什么用,銷量使用了渾身解數,也沒有提升多少。
瓦爾克尼爾毫不懷疑,大順絕對有把貨船開到歐洲的能力。之前的送還瑞典戰俘事件、之后的南半球金星凌日尋找觀測點事件、以及不久前的大順使節團歐洲行事件,都可以證明這一點。
但是,大順的貨船只能開到碼頭。
卻進不了海關。
大順的這幾艘軍艦,在東南亞確實能把荷蘭人打的哭爹喊娘。但過了好望角,根本不夠看,這一點瓦爾克尼爾很清楚,甚至都不用和英國打,就算和四十年沒更新過戰列艦的荷蘭,大順也是必輸的。
如果大順一直采取之前的貿易政策,讓歐洲各國在沿海幾座城市開商館的話,瓦爾克尼爾也能想到大順將來的貿易政策:可能是在馬六甲賣貨,和茶葉瓷器大黃一樣,壟斷貨源,坐地收錢就是。
然而,這幾年大順可勁兒地折騰。
聯合瑞典組建了中瑞貿易公司、攻打了日本迫使日本通商、逼迫荷蘭要么選擇名義上當狗的勘合貿易要么選擇平等的自由貿易、跑到歐洲去宣揚自由貿易的好處。
這就讓瓦爾克尼爾覺得,大順不可能采取在馬六甲坐地收錢的貿易政策了。
否則的話,之前這些折騰有什么意義?
眼前這位侯爵大人,應算是大順的幕后外相,之前很多折騰的政策都是他搞得。這人現在看來就沒做過什么無用的決策,之前移民錫蘭覺得大順在退步,現在看來根本就是一個陰謀。
這樣的人,之前瞎折騰,難道真的就是瞎折騰著玩嗎?
這些問題,似乎和之前是巴達維亞總督的瓦爾克尼爾關系極大,因為他是公司的高管,地位幾乎和十七人董事平起平坐的地方派。
和現在是大順軍戰俘、前巴達維亞總督的瓦爾克尼爾,似乎關系不大了。
但是,拋卻公司的身份,還有個人的命運、發展,這便又有關系了。
瓦爾克尼爾在井里汶撤軍的時候,就萌生出了要留在大順、不返回荷蘭的想法了。
不過幾天前的想法,更多的還是考慮到回去之后,自己鐵定要背大黑鍋,死都不知道死的。
現在,徹底戰敗之后,面對著劉鈺,從劉鈺的話里感覺到了一些問題后,瓦爾克尼爾的想法就多了起來。
本來他想和劉鈺單獨談談的原因,不過是希望劉鈺同意他留在大順、返還他的財產,讓一家人在大順躲避一下董事會和七省無數股東的追責。
但伴隨著說到了阿姆斯特丹金融中心地位的問題后,瓦爾克尼爾的心思便活絡起來。
于是瓦爾克尼爾順著劉鈺關于金融中心地位的話題,憑借自己祖上闊過現在也不差的閱歷,以及出生在阿姆斯特丹這個商業氛圍極濃的城市養成的一些見解,和劉鈺繼續談了這個話題。
兩個人就在還飄蕩著硝煙和血腥味的戰場上,閉口不談戰爭、以及接下來要進行的堡壘攻防戰。
而是談到了金融、資本、貿易、關稅保護這些東西。
外面時不時傳來未死的傷兵的嚎叫,或許那是軍醫在給他們鋸腿。淤積在戰場上的硝煙順著剛起的風飄蕩過來,微微發苦。
兩個不久前還在考慮如何殺人、如何擊敗對方的人,卻在這時候談起來的事,卻一句都不與戰爭相關。
談了很久,兩個人時不時還會一起笑出來,比如瓦爾克尼爾談到當年南海泡沫時候自己家里的人的一些遭遇時。
一直談到了最后,才終于談到了一丁點和戰爭有關的東西。
“侯爵大人,我當然知道您的軍隊可以輕松攻占公司在東南亞的任何一座堡壘。”
“但是,戰爭的勝負已經注定了,再打下去毫無意義。”
“作為公司的總督,東南亞和南亞地區的最高負責人,我會以總督的名義,要求他們放下武器,避免毫無意義的流血。”
“一切責任,由我來承擔。”
“但我希望,侯爵大人能夠答應我兩個條件。”
“一:荷蘭士兵作為光榮戰敗的戰俘,不得扣押他們的私有物品。原意返回荷蘭的,請無條件放行。”
“二:我作為公司總督,承擔這一次讓他們投降的所有責任,出于人道和仁愛不流血的目的。但我必將會被公司追責。我希望能夠留在這里,貴國能夠對我進行保護。”
“我個人也愿意以雇員的身份,接受貴國的一些任務安排。因為貴國雖然奪取了東南亞,但是對東南亞各個小國、酋邦、土著的了解,并不如我深刻。我個人腦袋里的知識,希望可以合法地換取足夠的財富。”
瓦爾克尼爾心想,如果大順這邊繼續實行激進的貿易政策,自己或許可以把握住這個風口浪尖,成為一個獲取高額利潤的投資者。
反正,賺的是金銀,家族遺產流傳不管是在歐洲還是亞洲都是天經地義的,來東方的目的就是為了發財,為什么不能趁著這個風口,繼續在東方發財呢?
只要大順這邊繼續沿用這位侯爵大人激進的貿易政策,那么就會有很多發財的機會。投資、融資、募股,只要這么搞,又守著東南亞這塊大肥肉,怎么可能不發財?當年最早投資東印度公司的那些股東,如今哪一個不是一飛沖天?
世界就這么大,就這么一個盛產香料的東南亞,這樣的機會,當真是千載難逢。若不把握,那不是傻嗎?
現在若讓自己回到VOC剛組建的時候,肯定是把房子都賣了,把一切能賣的都賣了,也要全買VOC的股票啊。
不只是他,甚至不只是荷蘭人,任何一個西歐人,都會這么想。
回不到過去,可眼前這個機會,還不是和當年組建VOC的時候一樣?
VOC的本質,是東南亞的香料。VOC換個名,換成大順皇家香料專營公司,又和VOC的本質有什么區別?
自己沒機會趕上當年VOC募股的時候,難不成還會錯過眼前這個機會嗎?
除非大順這邊采取保守的貿易政策,選擇坐在馬六甲收錢,那固然沒有發大財的機會,但既可以免除回荷蘭的審判,也能憑借自己對東南亞的了解,攀上眼前這位貴族,說不定如同那個黑奴一般,也能混一個男爵的爵號。
怎么看,主動投靠,對自己的個人命運而言,都相當有利。
況且,瓦爾克尼爾心想,憑剛才關于貿易的一些對話,完全可以確定,眼前這位侯爵大人,在貿易政策上絕對不是保守派,而是相當激進的激進派。
有些東西,是在話語中無意中流露出來的,那是掩飾不住的。
自己現在要做的,就是體現自己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