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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一五章 下南洋到底為了啥(中)

  牛二等人不清楚皇帝要錢干什么,但卻想的明白,皇帝想要錢。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爪哇都督需要考慮黃淮地區的變革移民等問題?

  當然不需要。

  爪哇都督要考慮的,便是皇帝要錢的時候,自己能送上去,皇帝美滋滋,一高興,升一升。

  正如歷史上幾十年后英國的“理藩院”來爪哇考察,得出的結論是“爪哇的問題,歸根結底是土改”。

  在土地問題之下的其余問題,都是小問題。

  種植園、香料丘、蔗部、糖廠,人頭稅,包稅制等等,都是次要問題。

  土地問題就是個大麻煩。

  而剩下的那些次要問題,一個也不小。

  就拿最容易刺激到歸義軍的蔗部、甘蔗園、糖廠問題來說。

  朝廷沒收了荷蘭人的甘蔗園、糖廠,肯定還是要承包出去的。總不能把好端端的甘蔗園拆了,分成小塊,搞小農經濟去種水稻吧?

  那這問題就又來了。

  承包糖廠蔗部的承包商,都是什么樣的鳥人,別人或許感觸不深,但爪哇的歸義軍可真的是親身感受過。

  雖說屁股決定腦袋,歸義軍已經從糖廠奴工,變為起義者,又變為被朝廷招安的士兵,將來可能退役后成為“軍戶”,身份已經變了。

  但是,要是蔗部糖廠和以前一個吊樣,只怕也有不少人會心生一些想法。

  當年江南織工大罷工的時候,朝廷是怎么處置的?按照“把持行市罪”定罪,嚴禁日后再出現齊行叫歇的情況。

  朝廷向著誰?

  將來承包糖廠的人和官府的關系近?還是糖廠做工的和官府關系近?

  這也是個大問題。

  因為爪哇人的村社制度,以及一年數熟的氣候,爪哇人并不愿意去糖廠甘蔗園做工。不只是爪哇人這樣,也不是說大順人就勤勞,而是在大順,但凡有個十畝地、能一年三熟,誰會去甘蔗園砍甘蔗?

  所以糖廠將來的主要工人,肯定還是福建廣東等地下南洋的人。加之一些技術工種,也都是華人挑大梁,缺了華人還真干不下來。

  荷蘭這邊,從1730年開始,便出現了蔗糖危機。生產相對過剩,賣不出去。

  但是,伴隨著歐洲開戰、混戰開始、歐洲生活水平逐步提升、奧斯坦德茶葉事件帶來的茶葉飛入尋常百姓家、咖啡的大規模普及、戰爭導致的軍需糖配給等等…

歷史上巴  達維亞的紅溪慘案過后不久,就又迎來了一波蔗糖的高利潤期。

  如果大順能夠接盤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市場遺產、加上強迫日本開關貿易增加的貿易量,蔗糖的反彈是可以預見的。

  這種情況下,政策又該是怎樣的?

  站在帝國主義的角度,不壓低華人雇工的待遇,蔗部承包商、大順皇室和勛貴們入股的貿易公司,怎么和海地的法國黑奴競爭?怎么和孟加拉的低種姓“兩腳牲口”競爭?

  而且,既然朝廷鼓勵移民,又不肯多花錢,移民到了南洋,總得有事干吧?總得干點啥先吃上飯吧?

  愿意花錢倒是好說,出錢移民、出錢墾殖,但問題是朝廷花得起這個錢嗎?

  真要是朝廷出錢搞墾殖,下南洋的人誰肯去糖廠做工、去甘蔗園砍甘蔗?

  工業時代的思維,是工人比農民強得多。

  可在工業時代之前的黑暗時刻,小農的日子比雇工強多了。

  直到1848歐洲之春的時候,各種空想社、反動社、打著社的旗號要搞復古反動和農業宗法制工業行會制的,仍舊是最強勢力,也最能蠱惑人心。

  說的殘酷一點,移民的日子過得太好,朝廷出錢搞墾殖,沒人愿意去砍甘蔗。

  就像是澳洲的那個經典例子,英國人搞投資,搬過去個全套工廠,不到三年,工人全跑路了——做工累死,當自耕農豈不美哉?

  現在皇室想要錢,那么思維方式肯定要往殖民公司的角度上靠。能賺錢的,當然不會放過;能出口換白銀的,當然在政策上鼓勵支持承包商。

  除此之外,問題其實有的是。

  荷蘭的巴達維亞總督,更像是巴達維亞蘇丹,異教徒要繳人頭稅,綠教徒是不用繳的,這是一直以來宗教規矩。這些人收不收人頭稅?改變自來如此的傳統,會不會引發大規模起義?

  統治區土著舊貴族的權力,比如對治下農民的封建勞役等,要不要廢除?要不要搞掉這些土著貴族,避免中間商賺差價?

  華人移民到來之后,對原有的村社土地制度的沖擊,怎么解決?

  大順習慣的小農經濟,和這里的春秋時代一般的村社土地所有制之間的矛盾,怎么瓦解?

  正如殖民者有雙重使命,要破壞舊的一切,也要按照殖民者的需求來改造成新的一切一般。

  大順下南洋,一樣也是這樣的雙重使命。

  破壞舊的一切。

按照大順的需求,來改造成新的一切  問題是,對大順來說,需求的南洋,到底該是什么模樣?

  這些問題,哪一個都是難題。

  隨便挑出來一個小問題,也足夠許多許多年后,搞社科文史的,寫出一篇宏大的碩博論文了。

  劉鈺說要考教考教牛二等人,也著實有些強人所難,實在把他們難住了。

  因著他們受了劉鈺這些年潛移默化的影響,思維方式和看待世界的角度,漸漸和大順的主流意識形態格格不入了。

  舊時代即將過去、新時代即將來臨的所謂“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又不只是大順這邊的被潛移默化影響的人有諸多困惑。

  歐洲那邊也是一個鳥樣,真正開始理性思考和用新的角度認知世界的人,在這個時代必然是困惑、迷茫的。

  他們被潛移默化接受的新思想影響了思維,可以試著去用新的角度去解釋世界、可以發現世界的一些問題,但是,他們找不出改變世界、解決問題的辦法。

  如果他們沒有受到新思想的熏陶,其實問題反倒簡單了:瞎子看不到世界,那么世界就不存在。

  讓個朝廷的清官、百姓傳誦的好官來解決爪哇的問題,只怕先把糖廠拆了;把種植園甘蔗園分成小塊土地分給百姓;為民做主,打壓豪商;遏制罪惡丑陋的資本主義萌芽…

  但對牛二等人來說,他們這十余年受到的熏染,讓他們覺得這種做法純粹扯淡,根本就是劉鈺常說的“反動”,和復周禮差不多的跟不上時代的想法。

  “反動”不一定是壞的,因為好與壞得有個標準。關鍵就在于這個標準,以什么為準。

  拆了糖廠、甘蔗園分成小塊給百姓種大米,以大順的小農經濟為基礎衍生出來的意識形態來說,肯定是對的。

  但若跳出這個小農經濟為基礎衍生出來的意識形態標準,這是對的?還是錯的?

  是天朝選擇了改造后的儒家,而不是儒家上趕著去綁定的天朝。物質基礎決定社會意識,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

  看上去,只是一個怎么統治羈縻地域的問題。

  實際上,則是大順內部新舊兩種意識形態的默默交鋒。

  而牛二等人,生在舊時代、活在舊時代,卻偏偏在威海潛移默化地接受了新思想,這也就導致了他們感覺到這個問題,是真他媽的難。

  一群人討論了伴宿,實際上什么結果也沒討論出來,完全不能達成共識。

哪怕是刨除掉那些覺得“咱們屁股坐的地方  變了、腦袋也變了,這不是把起事時候的宣言當放屁”的那些想法,依舊是難達成共識。

  可喜的是,不論誰提出了一些想法,總會有人在思考之后,指出這個辦法會導致的問題、錯誤。

  第二天一早,天才亮,起床號吹響,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將要和遙遠的錫蘭、印度綁定的歸義軍士兵起來吃飯、解手、準備列陣的時候。

  牛二等人頂著烏黑黑的眼圈,來到了劉鈺旁邊。

  海面上,軍艦已經準備起航,船上裝著大炮,根本不準備用牛二等人繳獲的荷蘭炮。

  船上也有補給,也根本不需要再花費時間將井里汶的補給裝到船上。

  李欗要率領著艦隊朝西前進,為圍殲荷蘭撤走軍隊的歸義軍提供物資和炮擊支持。

  劉鈺留在了岸上,要和歸義軍一起行動。

  看著眼圈發黑的牛二等人,劉鈺忍不住笑起來道:“好嘛,人家讀書的為了當官,十年寒窗苦。你們為了當官,想清楚爪哇的事,這是一夜沒睡啊?”

  牛二也不扯大旗,拍了拍還有些不清醒的臉,笑道:“鯨侯這話是真的沒錯。要不是能當官,有幾個愿意苦讀十年圣賢書的?有那時間,看、聽聽戲文不好嗎?”

  “我們這么干,不也是為了個前途嗎?現在前途就在身邊,鯨侯卻要考教考教我們。這題,著實有些難。”

  “昨晚上我們商量了大半夜,也沒商量出什么結果。好像怎么都不對,怎么都有問題。”

  劉鈺心道,這倒是好事。信念不堅定、舊想法和新想法沖突的時候,自然會覺得做什么都不對。

  他從懷里摸出一盒用來提神驅蚊的薄荷樟腦,扔給這幾個人,笑道:“這事兒啊,關鍵是找對問題。”

  牛二朝著自己的太陽穴上了摸了一些,又在人中上擦了一點,將盒子扔給旁邊的,苦笑道:“其實我們找對問題了。”

  “哦,問題是什么?”劉鈺笑盈盈地問了一句。

  “問題是,下南洋,到底是為了什么?”牛二覺得找對問題,不難。

  “所以呢?”劉鈺依舊笑著,問了一嘴。

  “所以?所以我們覺得,站在圣天子的角度,是一回事;站在抽象的華夏的角度,是另一回事;站在大商人的角度,還不一樣;站在奴工的角度,又不一樣;站在出洋想種地的人,換了個樣;站在天子和勛貴大商人的貿易公司的角度,另一個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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