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絕對兵力,東印度公司那是瘦死的駱駝也比馬大。即便火山地區聚義的華人義軍可以同等兵力的荷蘭人野戰,但若把荷蘭在東南亞全部的駐軍都擺出來,終究還是荷蘭人更強更多。
可絕對兵力永遠都是紙面上的數字,真正能集結起來野戰的兵力并不多。荷蘭人的殖民政策,實在是一言難盡,公司只為盈利,壓榨的過狠,到處都需要駐兵。
拆了東墻補西墻,最終結果就是東墻西墻一起塌,這是一個殖民地總督最基本的常識。
好在荷蘭人在東南亞,還有海運優勢。既然能夠在三五年內完成爪哇華人去往錫蘭的大遷徙,其海運投射能力還是足夠的。
瓦爾克尼爾知道這件事不能拖,越快解決越好。考慮到歐洲的局勢,瓦爾克尼爾認為,這應該是英國人在背后支持的。
現在歐洲的局勢,英荷同盟。在不撕破臉皮的情況下,若是英國人在背后搞鬼,瓦解荷蘭的統治,一旦戰爭結束造成了既成事實,英國人就可以趁勢把手插到東南亞,圓那個從天啟三年被荷蘭人驅逐之后延續了百年的夢想。
勿加泗、三寶壟、馬都拉的兵力,以及爪哇別處的兵力、巴達維亞的機動兵力,在保證對堡壘守衛的情況下,可以抽到將近2000人,再加上當地土著的雇傭兵,以及軍艦炮擊合圍,瓦爾克尼爾覺得勝算還是很大的。
可惜,井里汶的荷蘭守軍投降了,導致“叛亂者”手里有三四百人的人質。若不然,倒是可以在攻下井里汶后,將抓到的所有俘虜,全部用巴達維亞最殘酷的分尸刑罰,把分開的尸體掛在十字架上,從巴達維亞每隔一段距離就掛一個,一直掛到三寶壟,也好震懾這些竟敢反抗的人。
會議很快就結束了,這一次瓦爾克尼爾將親自帶兵,因為上次圍剿失敗,他已經借機他可能威脅他權力的軍頭給暫時關押了。
議定好了,命令下達,幾處的荷蘭據點通過海軍聯成一片,軍隊開始朝向井里汶集結。
井里汶。
這座千年前就有華人定居的城市,如今華人依舊沒有占據絕對的優勢。后世這里曾在海底打撈出一艘沉船,是五代十國時候的船。船上有中國的瓷器、阿拉伯“唯主至大”的紋章;錫蘭的寶石、印度的銅像、拜占庭的玻璃器…從中國到阿拉伯的商船,早在唐宋時候就已經穩定了航線,鄭和的寶船也正是靠著這條成熟航線的基礎,走到了成熟航線之外的遠方,開啟了下西洋的征程。
如今這座城市正在華人義軍的控制下,只是義軍在 這里的民眾基礎并不好。
最支持義軍的那批人,已經遷到了錫蘭。
剩下的華人,其實心里更傾向于荷蘭人的統治。
并不是說他們就崇洋媚外,而是強大的荷蘭人能給他們帶來他們最想要的穩定,大部分工商業從業者,能交得起人頭稅的、有正規居留證的,他們心里對占據了城市的這群“賊”,還是很提防的。
至于更富庶一些的人,他們其實在考慮作亂。
因為他們擔心自己華人的身份,將來荷蘭人打回來后,自己要受到牽連。若是能在荷蘭人進攻的時候,納個投名狀,說不得就能避免因為血統身份而被清算。
他們并不知道大順的主力艦隊已經從廣州起航,如果知道的話,他們一定全力擁戴這些義軍,洗脫自己與荷蘭人合作的身份。
這種民心向背之下,對守城一方是個很大的考驗。
好在荷蘭人在這里修筑了尚可的堡壘,城和堡分離的做法,也使得守城的難度降低了一些。
已經在萬隆地區活躍了數年的牛二,憑著幾次對荷蘭人的勝利,已然完全收攏了義軍的軍心,威望一時無兩。原本義軍中的一些頭領,或是被排擠、或是被奪了權,還有一些則是生病去世了。
大量據說是從廣州、福建等地來的“好漢”不斷進入到隊伍當中,使得義軍中原本的平衡已經被打破。有體系的組織,軍事上的勝利,很容易地就奪取了義軍的領導權,并且將非朝廷體系內的人基本擠出了決策圈。
義軍內部也鬧過一次分裂,有一部分人仍舊希望從海盜那里租用一些船,去荷蘭人勢力相對更弱一些的婆羅洲,成就一番大事。他們覺得在萬隆地區沒有發展,荷蘭人的勢力太強,當初說好了站穩腳跟之后,若是不愿意一起干,就各自分道揚鑣。
比如在隊伍里相當有威望的黃班,他就想著找海盜租船去婆羅洲,帶著自己的心腹兄弟。一來是對前途的構想不同,二來是他覺得牛二兄弟身邊的人越來越多,他們這些人的地位很尷尬:打仗確實不如他們,論關系人脈人家能弄到槍炮,一些機密事也并不和他商量。
于是,在他提出想要帶著弟兄們去婆羅洲成就一番大事的時候,他死了。
故事很簡單,如同大順開過故事里,太祖皇帝襲殺曹操和革里眼的故事無二。
一場針對那些想要去往婆羅洲的人的大清洗之后,義軍的戰斗力不但沒有下降,反而完成了制度化建設,按照威海小站練兵的操典訓練出了一支可以與荷蘭人 野戰對射的軍隊。
軍火器械金銀,自有人時不時通過英國東印度公司的船送來。大量聚集在這里的華人,也都安排了屯墾種植,在原本的爪哇人領地也實行了編戶齊民和破村社分社田的運動。
若是在天朝亂世,這便有些“擺脫流寇,穩固政權,有問鼎天下之勢”的意思了。
殖民者有時候是有雙重使命的,一方面是對舊制度的破壞,另一方面是按照殖民者的需求對社會進行改造。
荷蘭人在巴達維亞日久,給萬隆地區帶來的巨大改變,就是原始村社逐步瓦解。而這種瓦解,也使得大順樞密院這邊派過來人,更容易開戰工作:干別的,他們或許沒經驗,但按照大順開國之前那一套均田、屯田、建設政權的思路,他們還是很熟悉的。
憑借著外部資金的支持,以及龐大的超額的軍官團和低階官員儲備,實際上整個萬隆地區,已經完成了改土歸流。
這是南洋四軍鎮計劃之內的事情,巴達維亞中轉港的地位一旦消失,想要維系爪哇軍鎮,就必須要把重點從巴達維亞這座城,轉向更廣闊的地區。
此時的牛二,可謂是極度的小心謹慎。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真正把義軍掌控在手之后,他才知道朝廷支持的重要性。
若是沒有朝廷支持的人才、軍官、金銀、軍火,他什么都不是。
雖然他襲殺了黃班,但換位思考一下,他想著自己若是黃班,多半也會想著遠走婆羅洲。黃班不知道朝廷的支持,所以看不到希望,自己若沒有朝廷的支持,定也不會選在在這里。
且不說鯨侯尚在,威海一系的軍官縱然有諸多想法,可誰也沒膽子做什么。都知道真要是搞點小動作,鯨侯怕被牽連,定是要全力襲殺,到時候誰擋得住?
就說這自立為王這一套,除非跑到大軍難以進入的山區,當個土鱉酋長。否則的話,單單是財政問題,都難解決。
現在萬隆地區的義軍,一共1800人的脫產部隊,這個比例高到不像話。若是沒有外部力量的輸入,不說軍官問題沒法解決,就是養這小兩千人、維系基本合格的訓練都是個問題。
站得越高,越明白朝廷如今的力量,也就越發小心謹慎,希望朝廷不要覺得自己有什么異心。
對于這場戰爭,牛二從未考慮過失敗。去年接到樞密院的密信,要求他攻打井里汶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整個南洋再也不會有voc的旗幟了。
此時此刻,他站在緊急修繕后的荷蘭人的舊棱堡上,舉著望遠鏡 看著海面上飄揚著voc旗幟的軍艦,回望著在那里默默等待、或是在那生火用夾子夾鉛彈的義軍士兵,心里想的卻是那場不仗義的、對黃班等人的襲殺。
如果當初不襲殺那些人,這一次攻打井里汶,肯定又會產生諸多爭議。因為在不考慮朝廷入場的情況下、或者說不考慮義軍只是配合朝廷吸引荷蘭海軍的背景,攻打井里汶,完全就是錯誤的。
因為攻打井里汶,必然守不住。而且,一旦守不住,兵力損失了,一旁之前和他們眉來眼去的馬打藍蘇丹國,便可能立刻翻臉,向荷蘭人表忠心,一起襲擊他們的根基所在之處。
但那場襲殺已經發生了,當初所有的起義者,在不經意間,甚至在自己都不知情的情況下,完成了一個身份的轉變。
從一開始的起義軍、有自己想法、有一定政治訴求和目的的組織。
變成了一個龐大的、精密的國家機器的內的一個零件。
軍官團以他為首,他要聽樞密院的指揮,樞密院的行動要經過皇帝許可,環環相扣。
軍官不需要去考慮,襲擊井里汶是對、是錯。
只需要考慮遵守牛二從樞密院得到的命令,在荷蘭人集結之后,至少堅守到朝廷的軍艦出現在海面上。
至于在這種沒有制海權、炮兵數量也不占優勢、且很容易遭到炮擊、城里人也不是很熱情地支持他們的情況下,會損失多少人,他們不會去考慮。
損失多少人,對朝廷來說,只是個數字,可以直接換成錢來計算。只要保證每個兵每個月二三兩銀子,吃的管夠,以大順的人口,隨時都能拉出來一支軍隊,只要朝廷重要還握著錢袋子和米袋子。
守住井里汶,意味著每個從朝廷那邊來的軍官,都可以有軍功、能升遷,與死多少人沒有任何關系。
守不住…別人不好說,但牛二清楚,自己肯定就只剩下一個選擇了:自殺。為家里人和老婆孩子,留個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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