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名優秀的參謀,都是最早的一批老人了,是有戰略思維的。中國傳統的軍事教育,本來也是放在此時世界略為奇葩的先教戰略、后學戰術。
由此基礎,在戰術上他們看出了雙方的問題。
戰略上,也一樣可以預判將來的走勢。
腓特烈二世既然沒丟軍保帥、沒有扔掉這九千人的德紹親王軍團,帶著主力跑路,而是選擇在逆境中作戰,這固然需要勇氣,但也更需要戰術。
按照李衛公的兵法和孫子兵法關于攻防轉換的思想,只能選擇送掉自己的騎兵去攻而轉守,爭取主力步兵抵達。
戰場機動而非戰略機動,騎兵總是比步兵快,二十里的距離步兵要行軍兩個小時,而騎兵只需要四十分鐘,這就是差距。也是在七點鐘之前,在查圖西茨的普魯士唯一能得到的援軍。
而步兵,至少要在九點半到十點左右才能抵達。
如果不先讓騎兵去送,奧軍兩萬八,還有絕對優勢的騎兵,吃掉在查圖西茨據守的普魯士軍團,七點開打,很可能九點之前就能結束戰斗。
但九點,普軍的步兵主力絕對不可能抵達支援。這是普魯士軍隊,不是后世那些一天能強行軍百八十里還能繼續投入戰斗的鐵軍。
讓騎兵去送,至少可以拖延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也就是讓查圖西茨被奧軍攻下的時間,從九點鐘拖到十點,以及十點之后。
別看只有一小時的差距,戰場上莫說一小時,甚至可能五分鐘就能絕對勝負。
這就是大順這邊的參謀所認為的“戰術上還有贏的可能,只要奧地利人不斷犯錯”。
但在戰略上,這一步其實就是飲鴆止渴。
騎兵送掉,之前一直又都在吃騎兵不足的大虧,這仗就算打贏了,普魯士也就到此為止了,絕對沒有再組織一場會戰的能力了。
送掉幾乎全部的騎兵家底,戰場還是在中歐平原,沒有騎兵,下一次會戰那不是給人送菜的?
而這幾個參謀確信,這就是在阿姆斯特丹的劉鈺想要的“情報”。
只是,戰術上普魯士能不能贏,現在還難說。至少在這幾個參謀看來,贏的機會微乎其微。
此時局勢嚴重不利的普魯士軍隊,果然率先用騎兵發動了進攻。
剩余的步兵,依托著查圖西茨小鎮,利用小鎮上的房屋作為掩體,構筑工事,全然是一副放棄戰術動作全力死守的姿態。
這種狀態,在大順這邊的參謀看來,未必錯,但也意味著只能依靠援軍才能轉守為攻。
沒有炮兵配合、沒有步兵快速跟進,就算騎兵沖開了缺口,那還不是很快就被奧地利人把缺口堵住?到時候沖擊的騎兵,怕不是一個都回不來,失去了沖擊力的騎兵,還想和列陣堵住了缺口的步兵對射?
“若是當年鼎盛的、訓練最佳、軍官比例最高狀態下的青州軍做奧地利軍,這一仗該怎么打?”
思索著這種設想,在他們看來,若是大順這邊的軍隊來打,還是很容易的。
刨除掉步兵戰術思想的差異,大順軍改后的炮兵思路絕對是世界一流的,至少在此時,應該是世界上唯一一個建立了成體系炮兵的國家。
這種軍事改革當然不是閉門造車的結果,而是延續著、吸取了歐洲這些年的戰場經驗。
在三十年戰爭之前,全世界都在為火器時代,嘗試兩條路。
一條是野戰炮配火繩槍,依靠隊列進攻和肉搏騎兵決勝的路線。
另一條則是明、順延續的那種,艦用重炮配火繩槍配輕便大噴子炮,極力加強一線火力的路線。
多管火銃、輕便虎蹲炮、大抬槍、二人抬的小炮、瑞典皮炮,等等奇葩的設計,都是第二條路線的產物。
只是,實踐出真知,歐洲常年的戰爭證明第二條路線是錯誤的。
但也直到二三十年前的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燧發槍和刺刀投入使用,這兩種戰術思路才分出了勝負。之前只能說是不分勝負,土耳其人也是第二種思路、波斯人也是第二種思路,在燧發槍和刺刀普及之前,并不比第一條路線要差。
只是,刺刀和燧發槍已經普及了。
所以,在第一次岔路分歧上,軍改前的大順絕對落后了。
然而伴隨著青州軍西征事件帶來的軍改,大順彎路超車,不但徹底拋棄了舊體系,而且還吸取了各國的經驗,在陸軍戰術體系上引領了世界的潮流。
從瑞典的古斯塔夫二世將大炮輕便化、組織軍團炮;再到大順從法國購買的那些波旁王室的豪華風格的獸首炮;再到覺得四磅炮太輕、八磅炮不能跟上軍改后的步兵展開速度太慢,而改進了廢除四、八而用六磅炮的炮兵體系。這都不是憑空產生的。
思路,是延續的。
當年劉鈺從法國買的那堆奢華的波旁王室風格的獸首炮尾的大炮,單就鑄造工藝上,只能算是先進,但絕對不像是法國的74炮戰列艦一樣,引領風騷。
但法國炮兵體系的思路,卻是絕對領先的。包括那些沉重昂貴奢華風的獸首炮,也是延續了法國74炮戰列艦的思路在火力、機動這兩個屬性上,盡可能達成平衡。
這個炮兵體系的思路是絕對正確的,但受制于技術、精加工、鑄造工藝、以及步兵戰術等原因,波旁王朝的炮兵體系已經有些過時了。
呆板的線列陣步兵,行進速度不快。
所以,沉重的八磅炮,不用考慮快速展開,也足以為步兵提供支援。
然而,大順軍改后的步兵戰術,尤其是平準噶爾阿爾泰山以北一戰的思路,強調的是步兵的機動性,依靠快速變陣、縱隊行進轉向等,打開缺口。
這就需要更輕便的火炮,能夠跟得上以戰場機動性為第一要素的大順步兵。
四磅炮,倒是夠輕,但是威力太小,根本撕不開缺口。
八磅炮,威力足夠,但是太過笨重,又跟不上大順步兵的速度。
同時,伴隨著劉鈺這邊不計成本地投資蒸汽機的前期科技樹,鑄造、冶鐵、鏜床加工等工藝不斷進步,但進步的程度,又不能將八磅炮,做到威力不減而又輕便地可以快速展開、跟隨步兵的程度。
于是,大順的炮兵體系,順理成章地采用了機動性、火力達成現有技術條件下完美平衡;現有步兵戰術下完美適合的六磅野戰炮、十二磅重野戰炮。
這個思路,還是延續了劉鈺購買法國那些獸首炮的思路,只是因為步兵戰術體系、和技術進步的原因,在新條件下對舊思路的落實。
看似只是炮兵體系的改變,實際上則是背后一整套陸軍戰術體系變革的一個方向的表現而已。
因著大順的炮兵體系已經確定,所以參謀們必須要明白,新炮兵體系的優勢,否則為什么要費時費力費錢地改革舊體系呢?
也正是因為經過無數次的討論,大順這邊的參謀對于戰場上的普軍和奧軍…至少在炮兵這一塊上,頗為不屑。
大順這邊,軍改之后,打過的所有仗,都有炮兵優勢。一方面是燧發槍刺刀軍改之前,大順的一線投射火力不足,只能依靠各種大炮彌補形成的慣性;二則是大順開國之戰,著實吃過當時亞洲最強炮兵后金的漢奸炮隊的虧,吃過虧就印象深刻,極為重視炮兵。
在大順參謀看來,這普軍和奧軍的炮兵,都明顯不太對頭,炮兵的比例實在是少了點。
而且炮兵的使用,也是大順新炮兵體系提上日程后,日日講、夜夜題的反面教材。
腓特烈二世正在指揮作戰,大順的參謀們就在高處觀察著戰場的局勢,履行作為軍事觀察團成員的義務,以便“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但看到現在,還是沒看到什么可以攻玉的地方。
八點鐘左右,戰斗已經進行了一個多小時,正如大順這邊的參謀們設想的那樣,主動出擊的普魯士的騎兵崩盤了。
奧地利的騎兵不論是技術還是數量,都勝過普魯士的騎兵,普魯士這邊的炮兵也沒有大順那種輕便的跟隨騎兵機動的野戰炮,無法進行有效的火力支援。
雖然崩了,但戰術目的已經算是堪堪達到了。
在送出騎兵的這段時間,奧軍統帥并沒有抓住機會,進攻中軍,而是一直等到兩翼的騎兵戰結束,這才開始準備大規模進攻。
大約一個半小時的時間,奧地利軍的中軍步兵基本是死的,一動沒動。
大順的參謀們大概也能理解,可能是奧地利軍那邊還是呆板的線陣戰術,不能做到青州軍那樣的快速變陣和縱隊行軍轉向,所以步騎的配合有極大的問題。
尤其是奧地利右翼的普魯士騎兵,按照大順參謀在阿爾泰山北麓一戰的經驗,完全可以用步兵配合騎兵,把普魯士的左翼騎兵集群全部吃掉。
但望遠鏡里奧地利步兵的行動速度簡直感人,就這么讓那支在大順參謀們看來已是要被全殲的普魯士騎兵跑了出來…
而接下來的一幕,更是讓這幾個大順的參謀瞠目結舌。
此時的奧地利軍隊,已經擊潰了普魯士左右兩翼的騎兵,側翼完全被奧地利掌控。
但奧地利這邊居然沒有加強在側翼的進攻,反而把大量的步兵都調往了中線,要強攻查圖西茨。
軍力一線排開不說,竟然是肉眼可見的平均布置,完完全全是一條厚薄幾乎一致的線。
野戰炮都被分散到各個中隊,作為步兵的支援火炮,各自開火,轟擊查圖西茨小鎮的普軍陣線。
衣著華麗的擲彈兵,全都拆散成一個個小隊,跟著各個步兵中隊突擊,在漫長的戰線上處處開花。
而小鎮西北邊,也就是奧地利軍的左翼、普魯士軍的右翼,就有一處不算高的高地,那里的普魯士軍數量很少,但是已經取得了側翼絕對優勢的軍隊竟然沒有攻那個既可以威脅普軍中軍側面、又可以完全掌控戰場態勢的山丘。
反而原本鋪開的陣線,不斷地朝著中央方向、查圖西茨小鎮的正面擠壓。
帶隊的參謀放下望遠鏡,忍不住罵了一句。
“我日恁娘!奧地利這邊的統帥,該拉去槍斃啊。擲彈兵和野戰炮,是這么用的?分散到各個步兵中隊?而不是集中在一起,做一把最鋒利的匕首,直接攻下西北邊的山丘?這戰術體系和會展思路,和鯨侯那一套集中優勢于一側,一點突破,截然不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