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芬蘭灣已經很冷,喬裝打扮后披著毛皮袍子的漢尼拔,站在劉鈺的身邊,用一種不太舒服的心態,目視著舉著望遠鏡觀察科特林島上的喀瑯施塔得要塞的劉鈺。
從被流放到如今,漢尼拔已經快二十年沒有回彼得堡了。當初監督建造喀瑯施塔得要塞時的場景,還歷歷在目。
這座卡在海灣中間的小島,位置猶如威海灣中的劉公島,從軍事工程學的角度來看,這種海灣夾住的島嶼最適合作為海軍基地和要塞區。
幾艘巡查的俄國軍艦上飄揚著圣安德烈十字旗,但都不是太大的軍艦。漢尼拔不得不承認,俄國海軍的噸位,已經落后于大順,只不過兩國的艦隊都不會陸地行舟,似乎也不可能相遇。
瑞俄戰爭已經開打,波羅的海艦隊的主力正要開赴戰場,這一切忙碌都暴露在名正言順的外交使團的望遠鏡中。
看了一陣后,劉鈺將半脫下的鹿皮手套戴好,將望遠鏡遞給了身邊的副官,轉身沖著漢尼拔笑了笑。
“你放心,我估計這輩子都沒有機會和喀瑯施塔得要塞發生沖突。我只是看看這里的情況,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嘛。”
漢尼拔苦笑道:“這些你都不用看。不管是我,還是白令,威海劉公島要塞的設計都是參照喀瑯施塔得的。地形近似,冰期也相似,您不需要來這里看。劉公島和喀瑯施塔得很像。”
劉鈺嘿嘿直樂,讓漢尼拔摸不著頭腦地笑道:“可不是嗎。第一艘歐式軟帆船,陛下賜名曙光。按照俄語,叫阿芙樂爾。怎么樣,這么久了,終于回彼得堡什么感覺?”
漢尼拔搖搖頭。
“我也說不出什么感覺。”
“嘿,這叫黑色星光離家十年,回來后發現妹妹要被關進狗窩,一怒之下率領十萬大軍…”
已經許久沒聽過“黑色星光”這個稱呼了,一下子把漢尼拔的思緒拉回到當初在法國留學的時候,這個稱呼還是伏爾泰給起的。
作為最初是有人打賭“黑人經過教育和學習,也能擁有正常人一樣的智商”的“實驗”產物,漢尼拔曾對這個稱呼很滿意,也很自豪。可在大順久了,也逐漸長大了,成熟了,漸漸覺得這個稱呼的內涵并不怎么好。
這時候劉鈺再度提起,他知道劉鈺沒什么惡意,心里還是有些不太是滋味。終究大約伊麗莎白公主只能把他這個黑人當成一個朋友、哥哥,卻很難把他當成情人。
他倒是希望如劉鈺嘴里開玩笑的爽文一般,離家十年發現妹妹住狗窩,帶領十萬大軍踏平敵人。
但現實,卻是他只是劉鈺操控的提線木偶,就算有十萬大軍那也不是他的。
甚至于他自己都很懷疑,早在許多年前劉鈺就猜到俄國政局不穩,就等著今天帶他回來。
開過了玩笑的劉鈺,見漢尼拔神情頹然,寬慰道:“你且放心,到時候,英雄你來做,我又不搶你風頭。在荷蘭就聽說伊麗莎白公主貌美無雙,但你放心,君子不奪人之美。我又不是曹阿瞞。”
漢尼拔也在大順生活了十余年,下意識地接話道:“鯨侯錯了。公主未婚。他的未婚夫還未成婚就去世了。”
“哦,對對對…”
說罷,一笑,贊道:“行啊,連這個區別也能分清楚,足見你對天朝的了解程度,遠勝于那一票各國大使啊。你放心吧,我幫你純粹就是為了履行當初的諾言。我對俄國也沒有什么太大的要求,而且你知道的,我是個很實際的人。我不怎么太相信外交承諾。”
最后一句話,漢尼拔倒是深信不疑,他可太清楚搞外交的風格了。當初在日本干的那些事,如今對日戰爭已經結束,早已傳為了佳話,這種人哪能相信什么外交的承諾?
一句句都是利益。
這句話雖然顯得劉鈺像是個言而無信的小人,可反倒讓漢尼拔放心了,沖著劉鈺施施然行了一揖禮,鄭重道:“我對鯨侯,只余感恩,亦無什么怨恨。我相信,公主會延續我教父的路走下去,她的心中渴望一個強大的俄國。而去大順的這些年,我學到了很多東西,或許可以幫得上他。”
“以往,我最多也就是做個要塞工程師、記錄秘書,或者做軍需總長。但我見識到了大順的朝堂,我想俄國需要更加集權。”
“在法國的時候,伏爾泰曾說過,世界上最完美的制度,就是開明的君主制。我的父親開創了十四等文官體系,但卻沒有將其全部完成,我想我可以借助從天朝那里學來的經驗,幫助公主完善它。”
這本是感謝,劉鈺卻搖搖頭。
“算了吧。你辦不到的。俄國現在連俄語還未成型,語法尚且上不得臺面,甚至還未完成。你們欠缺的東西太多了,得先有個人把俄語的語法修辭弄出來、正規化。然后還要削弱貴族力量,開辦學堂、設置文官體系…哪一樣都不容易。”
“這種改革的水很深,你把握不住。聽我一句勸,路要一步一步走,步子大了容易扯著蛋。我跟你說,如果政變成功,伊麗莎白當了沙皇,她的任務,是完善君主集權到法國的程度,而不是一步到位直接弄成天朝這種朝為寒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狀態。”
“我這也是為你們好。說實在的,中俄之間日后基本沒有沖突了。該解決的事,都解決了。”
“我是真心盼著你們西進,成為讓歐洲顫抖的俄羅斯的。但步子要是邁的太大,可能就會延續從彼得大帝駕崩之后這二十年間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革革命的狀態。”
劉鈺心想,鐵路出現且修過松遼分水嶺前,肯定是沒有沖突了。火車修不過松遼分水嶺,北進拓地就不現實。大順又沒有始皇帝那本事,鑿開松遼分水嶺弄條運河。
有和你們沖突的軍費和精力,投在南洋印度事半功倍。老子慢慢琢磨蒸汽機車,早晚都是我們的。
有這功夫,你們俄國也使使勁兒,往西邊擴,把歐洲攪成一鍋粥。或者往南邊打,跟突厥蠻子死磕,怎么不比往東邊懟你們現在根本懟不過的大順要強?
北上和南下是沖突的,大順是鐵了心要組建俄、法、中三國同盟的。不管誰是德國,都會和英國站在一起,做夾心餅干下的英國馬前卒。
早和解,勝過晚和解。
不過,現在說你多半不信。
但等到我下南洋的時候,那就比說一萬句都有用,到時候你自會明白,大順的戰略方向到底是哪。
漢尼拔此時也沒有反駁劉鈺,甚至內心也贊同劉鈺的說法,心想俄羅斯現在還缺一個造小篆的李斯呢,真要走到大順這一步,真的確實有些難。
“鯨侯,你是一個追求利益的人。你幫我,到底是為了什么?或者,你根本不是在幫我,只是借助我完成這場政變?我即將回到彼得堡了,我想,一切都可以說清楚了吧?”
劉鈺笑道:“你愛信不信。我真的只是履行十余年前我的承諾。你既把在法國學的東西都教給了我,我一般來說不會做那種說話不算話之人。至于說要求,你大可放心,我不會提任何要求。”
“只需要一個睿智一點的、以俄羅斯利益為重的人成為沙皇就足夠了。而不是一群以法國的利益、普魯士的利益、奧地利的利益為重的人,坐在那個椅子上就好。”
“你只需要將你在中國這些年的見聞,真真實實、原原本本的告訴將來的女沙皇就好。”
“大順,不需要俄國有親中派。”
“大順,只需要俄國有理智派。”
“俄國現在的外交,最缺的就是理智、一切以俄羅斯的利益為重。”
“只需要俄國有一個腦子清醒的、明白西進才是俄國利益的沙皇。這就是我的目的,因為理性的沙皇會清楚,東進是絕對錯誤的。”
“莫說后勤壓力,就算天朝如今定都君士坦丁堡,一切平移過去,就在東歐大草原上開片,俄國現在打得過天朝嗎?”
漢尼拔安心地笑了,搖搖頭,確確實實打不過。
說罷,劉鈺抽出手搓了搓有些涼冷的耳朵,又道:“但愿,我們能在11月到來之前,完成這件事。我喜歡彼得堡的十月。”
這句話的含義,漢尼拔當然不會懂,以為劉鈺是在說不想在俄國逗留太久的意思。
仔細一想,似也確實。俄國和大順之間的利益勾連沒有那么大,遠不如那些有東印度公司的國家,哪怕瑞典。
“鯨侯,您會調節瑞典和俄國本章未完,請點擊繼續閱讀!第1頁/共2頁 之間的爭端嗎?”
劉鈺心道我才懶得管呢,關我屁事?
“這個…是俄國和瑞典的事,我就不管了。瑞典,和瑞典東印度公司,不是一回事。而且…”
很自然地笑了笑,然后道:“而且,瑞典東印度公司的貨,又不內銷到瑞典。只要哥德堡還在瑞典手里,誰贏誰輸,我沒興趣管。”
“你呀,不要緊張,就政個變而已,這在俄國不是如同母貓生崽子那么尋常?沒那么麻煩。只要你那妹妹膽子大點就行。”
“到時候我請奧斯特爾曼等人吃飯,外交宴請嘛,他總得去的。席間我會和他討論討論和一群蟲豸是不能治理好國家的。”
“我在宴會上盯著蟲豸,你的公主殿下,就帶著錦衣衛,趁機攻下冬宮,把小沙皇一扣、她媽一抓,這不就完事了?”
“多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