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劉鈺忽悠的太多,已經學會主動腦補的康不怠,縱然和劉鈺相處日久,可事實上也是有文化隔閡的,當然也不可能知道沙家浜這段念白的原意。
見劉鈺要在此常駐,知道劉鈺也是準備拖下去,拖到歐洲戰局發生變化。
在對法國的信心上,他倒是和劉鈺基本一致。
交往了十余年,聽了不少歐洲的事。今日真的來到了阿姆斯特丹,真切體驗到了荷蘭國的分權、如同放屁不響的周天子般的荷蘭大議長,再想想從路易十四開始加強集權的法國,這要是對法國沒有信心,反倒見鬼了。
“公子要在此常駐,觀歐洲局勢。可萬一要是出了什么意外,荷蘭的攝政派主動向法國宣戰了呢?”
劉鈺笑道:“宣了更好。不宣,是懦弱;宣了,是廢物。區別不大。法國不是東虜,荷蘭也不是大明,你能想象東虜沒有了野戰兵團,靠在沈陽、赫圖阿拉修堡壘,對抗洪武永樂之大明嗎?打的贏就見鬼了。”
“怯懦,民眾不滿。廢物,民眾就滿意了?廢物,就比怯懦強?”
“我留給奧蘭治派的,是毀滅荷蘭民眾的最后一點熱情。對法宣戰,那不是奧蘭治派的任務。誰宣都一樣。”
“我留此地,一則是拖,拖以待變。二則,也是順便把另一件事辦了。來之前我不就說了嗎?要尋幾位人才,為天朝的數學打好基礎。正好在荷蘭逗留一段時間,此地地處中部,南來北往交通方便,而且又暫時無什么戰火,正好請君入甕。”
逗留的這段時間,除了要與荷蘭人繼續扯淡外,劉鈺也要抓緊這個機會把那件事辦了。
物理化學之類的東西,可以另起爐灶,反正此時全世界都一個鳥樣,初中生的化學水平拿到現在,就是絕對的強者。
但是數學這種科學的工具,差距實在有點大。大順數學的最高水平,應該就是那幾個有法蘭西科學院通信院士頭銜的宮廷傳教士,但水平和歐洲此時的最高水平也差了約莫百年。
而且劉鈺深知航海鐘有多難做,大順為數不多的短板就是精密加工,英國的出口管制太嚴,根本搞不到航海鐘。
在經度大戰上,劉鈺也只好站在理科派,而不是工科派這一邊了。
現在正是個絕佳的時機,尤其是俄羅斯科學院的那一票人才,若能搶走,簡直起飛。
而且,搶起來也相當容易。
后世搶蘇聯人才,靠的是蘇聯解體后的混亂。
現在搶俄羅斯科學院的人才,幾乎就是故事重演。
德國黨的領袖人物安娜女皇崩了,為了防止德國黨被清算,傳位給了當時才一個月零十天的小娃娃,蟄伏的各方勢力都在蠢蠢欲動。
整個政局亂成一團,特別亂。
這時候俄羅斯科學院的外籍院士們,也都住不下去了,紛紛考慮跑路,將來誰上臺還不一定呢,萬一來一場對外國勢力的大清洗呢?
院士們又不都是獨善其身不聞窗外事的,像是哥德巴赫這樣的,就是外交部秘書長,在政治上也都是有派系的。
為了今天這個局,劉鈺也算是等了很久了。早在齊國公出訪歐洲的時候,他就已經和歐拉等人開始了通信,每一次都在塑造一種“大順的科學很發達”的假象,吸引這些人。
鋪墊了很久,很久。
劉鈺的數學水平什么樣,自己心里倒是有些批數的。但是,數學不夠,物理化學來湊,這時候的科學界還處在萌芽階段,很多科學院的院士都是全才。
如同俄國科學院的第一位本土籍院士羅蒙諾索夫,作為科學家被人牢記,發現了質量守恒定律。但實際上他的頭銜按照輕重排列,應該是詩人、俄語標準化創始人、莫斯科大學創建者、俄國古典主義文學新文化運動奠基人、教育家,最后才是化學家。
俄國科學院此時的一大票外籍院士——當然,俄國科學院現在還沒有俄籍院士——也基本都是全才。
劉鈺在給他們的信件交流中,為大順科學界樹立的形象是“有一套完整的物理、化學等自然哲學,但是在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上有所欠缺”。
故而希望雙方能夠進行一些互補,從而推動無國界的科學的發展,為全人類謀福祉,并且在京城科學院工作是這樣有利于全人類的事業的最優答案。
這套說辭,基本上是延續了萊布尼茨的科學院思想,加了個為全人類謀福祉的大帽子。
而且在萊布尼茨構想的“無國界的科學家的理性共和國”的設想中,五大科學院之一的中華京城科學院也算是此時為數不多的“萊布尼茨科學院派的血統”。
血統之外,科學院制度構想上,大順這邊也是標準的以俄為師:三層體系,最高層的外籍院士研究問題、中層的本土研究生做外籍院士助手、下層的科學院生員畢業后做大學預科教師。
制度上的相似性,也可以讓這些俄國的外籍院士無縫融入到大順的科學院工作中。大順的官方外語不是俄語,但學實學最優秀的那些人,也基本都學拉丁語,交流也沒有問題。力爭二十年內,培養出一個本土的數學系院士,就算是打下基礎了。
能搞蒸汽機的,數學未必好,包括搞出來航海鐘的,更是連大學都沒上過。但若還想繼續往后走,數學這個短板是必須要補齊的。
從當年締結中俄界約開始的準備,拐騙院士的事,劉鈺的信心倒是很足的。下一步要做的,就是趁著荷蘭人在這拖延、歐洲大亂的機會,在阿姆斯特丹暫時沒被戰火燒到的情況下,在這里召開個科學研討會。
做幾個化學或者物理的實驗,看看除了能拐走俄國科學院的數學家,還能拐走別人不。
要想拐騙,除了眾人所喜歡的探求世界的真理的討論之外,還要做足一些現實的態度。科學家首先是人,然后才是科學家,他們不是機器,也得衣食住行,也渴望老婆孩子過上好日子,以及感受到權力對他們事業的尊重。
雖然不是簡單的“錢”的問題,但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錢要花,但怎么才能花的漂亮,順便引動一波中國熱,這就還得請康不怠幫忙。
將拐騙科學家的事和康不怠一說,劉鈺便道:“仲賢兄,若以科學論,這些人都算是一方諸侯了。古人云:諸侯使大夫問于諸侯曰聘。”
“這種高規格的邀請、互訪,都是有一套專門的禮儀的。禮儀這東西,就是做給外人看的。仲賢兄還是幫著張羅一下。”
“不敢說約車百乘吧,最起碼正規一點的儀式感還是要做出樣子的。”
“儀式感,形式要大于實質。我不知道我這么說,你明白不?”
康不怠輕輕一笑,心道咱倆也認識十多年了,這點事有什么不明白的?
《禮記》之聘,開篇第一句就開宗明要,點明了主旨。
聘禮,上公七介,侯伯五介,子男三介,所以明貴賤也。
禮,是為了明貴賤的。這是實質。
去掉實質,流于形式,那么禮就成為了一種文化特色的禮儀。
大約就像是服裝,形制、樣式、顏色,是為了“明貴賤”。只有去掉“明貴賤”的實質,才能復歸好不好看的實質。
跟著劉鈺一起來的,朝廷也是準備了一些懂禮法的人。明明他們更專業,但劉鈺不用他們,非要找康不怠來辦這事,康不怠很清楚其中的緣由。
既要展示出有別于歐洲的禮儀形式,又要去掉禮法“明貴賤”的主旨,那些搞禮法的人不可能抓住重點的。
也幸好劉鈺有個侯爵的爵位,這種禮法的東西,只要他別弄出來逾制、僭越的事,問題不大。他也算是個“諸侯”,有資格使使聘于他人。
康不怠也知道劉鈺的辦事風格,既是讓他去辦,那就是一切放手不管,到時候來這里領錢就是。
荷蘭這邊的馬車不少,算一算,就按照“侯伯五介”的級別去搞,全都一視同仁,做的漂漂亮亮的便是了。
“行,那我就去安排。這來來回回,少說也得大半年時間。各處的科學院、大學等,倒也扎堆,容易尋找。去彼得堡,若走海也不甚遠。荷蘭這里車馬也很容易租到、買到。”
“禮法一物,若不為明貴賤,只要有錢,江南大商人有的是蓋的起七間正堂的。公子既是只要形而不要質,只要有錢,此事太簡單了。”
正式的、儀式感很強的車駕尚未抵達的時候,幾封信已經先抵達了圣彼得堡。歐拉作為劉鈺最想要拐騙走的對象,在他確定此事之后,就已經派人乘船先去送信去了。
只不過抵達彼得堡的那艘船上,送信的對象,也不只是歐拉這樣的俄國科學院的外籍院士,還有一些送往法國大使館的。
接到信的歐拉并不知道那封送往法國大使館的信,即將給俄國帶來一場政變,俄國的局勢會更加混亂。
但現在,已經夠亂的了。歐拉已經準備辭去俄國科學院的職務,離開政治混亂的俄國,尋找一片單純的能夠容得下數學研究的凈土。
他的手中,有兩封掛著橄欖枝的信。
一封,是剛剛收到的、來自遙遠東方帝國的使節的。
另一封,是不久前收到的、來自不遠的普魯士的腓特烈二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