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怎么想到這么損的辦法的?”
這辦法很損,甚至似乎有些下三濫,但不得不說真的有效。
就像是后世的網絡時代,平日靠一些不談政事的東西養出一大堆的粉絲,必要的時候忽然一擊,轉載或是直接造謠,迅速傳播開。
當然后世有更有效的手段。
不過就此時紙質出版物主導一切的時代來說,那些后世更有效的手段似乎也用不上。
康不怠倒不覺得這有什么神奇的,淡然一笑。
“此不過專諸刺王僚之故智。”
“王僚所好者,魚生;荷蘭百姓所喜聞樂見者,俗之又艷,兼有異域風情。”
“專諸所用者,魚藏之劍;吾所用者,以筆為劍。”
“這種事,似也與刺客無甚區別,隱藏自己真實的目的,待時機來臨,抽劍一擊,白虹貫日,天下震動。或死、或遠遁萬里。可用一而不可再二再三。”
“所以,此事還是需得公子把事情都做好,我估計咱們只有一次說話的機會,還是要萬事俱備,只差最后的一點煽動才行。”
將此比作刺客刺殺,劉鈺覺得頗為有趣,心想似也有些道理。
確實只能用一次,下一次再依樣畫葫蘆,荷蘭人定會提防。
“嗯,仲賢兄說的對。這事還是仲賢兄多費費心吧。咱們要在這里很長一段時間,少說也要一年,慢慢來,不急。”
康不怠點頭稱是,又道:“但若只是那些東西,終究有些空洞。公子解釋世界的角度奇特,何不在其后置一專欄,每日寫一些政論的東西,無需太深,但淺嘗輒止,也足以驚艷。”
“我問過荷蘭人,荷蘭是有出版管制的。不過,也不是完全不能談國事。”
“比如荷蘭最受歡迎的幾份報紙,如《各地特別新聞》、《萊頓報》等,都是逃亡的法國人辦的,上面大談政事。不過多半都是在罵法國。”
“荷蘭這邊雖然不允許討論荷蘭國內的政事,但卻允許大談外國的政事,尤其是法國的。”
“公子大可以指桑罵槐,或如公子看的英國人的那紳士報一樣,用《格列佛游記里》的小人國做隱喻,當無大礙。”
“或者,若如《廣笑府》、《拊掌錄》之類,說些諷刺時政的笑話,亦也有助于傳播。”
劉鈺略想了一下,下意識地就想到后世經典的編造出來的蘇聯笑話系列,隨口道:“諸如:荷蘭人的鼻孔為什么這么大?因為空氣沒有承包給包稅商?這種?”
這種笑話,和所謂的某國的劣根性一樣,幾乎是萬能句式,把一些通用的東西非要安在某國身上。
就像這個笑話,只需要把包稅人換成各國特色即可。
若如后世的美國,則說:美國人的鼻孔為什么大?因為空氣由上帝制造,而不是企業家制造。便宜。
若蘇聯,則說:蘇聯人的鼻孔為什么大?因為空氣不由蘇聯國家經濟計劃委員會列項生產。不缺。
這種笑話劉鈺讀過不少,稍微改動一下,不費神也不費腦。
只要想找,總能找出黑點來套的。
況且荷蘭的屁股當真是一點都不干凈,黑點隨便一找就一大堆,就這樣的政治笑話模板,隨便就能套出個百八十個。
康不怠對著這個冷颼颼的笑話咀嚼了一陣,笑道:“妙極。這樣的笑話,既不會煽動的太過,也容易傳播。”
“如公子常說的,溫水煮青蛙,時間一久,傳播的廣了,待到用時,便有奇效。不過,除此之外,還是要一些稍微正式一點的東西,比如可以用公子習慣的視角,去分析一下他們過去的歷史,未必非要說荷蘭,歷史的規律總是相通的。到時候,定也有一群荷蘭人只說彼時彼刻、恰如此時此刻。”
道理其實都差不多,劉鈺也算是見識過類似的手段,或者說見的多了。
康不怠沒見過,但讀過史書,受過正統的傳統教育,以史為鑒,也能抓住重點,把這件事理解成刺客的驚鴻一擊。
兩人略微討論了一下大概,劉鈺在屋子里踱步轉了幾圈,琢磨著這件事的可行性。
歷史上,的確有過成功的案例。按照康不怠所說的那種…下三濫的套路,還有個專有名詞,叫黃、色新聞。當然,原本的含義并不是后來的引申義,這種新聞很有特點。
受眾非常明確,是社會的中下層。
標題一般是諸如“震驚”、“竟然”、“一怒之下”之類的詞匯,內容也更近于故事。
如果報業管制不嚴格的話,基本上會滑向諸如三版女郎、艷色故事等能立刻吸引人眼球的東西。
寫的東西與其說是新聞,不如叫短篇。
歷史上《紐約新聞報》就憑借類似的手段,用諸如“震驚!年輕姑娘為何自殺”;“觸目驚心!古巴的‘圣女貞德’竟被西班牙壯漢士兵…”這樣的標題,愣生生打成了報紙界的老大。
底層相當喜歡這樣的標題,也相當喜歡這種煽動性的文章。
不需要思考、不需要邏輯,只需要短暫的、如同吸煙一樣的瞬間快感。
看完之后,可能會進入賢者模式,覺得沒啥意思,但隔三五天又想看了。
歷史上,《紐約新聞報》,就在“緬因號”事件剛剛發生時,就立刻煽動情緒,篤定是西班牙人炸的美國船,挑唆起開戰情緒,為美西戰爭狠狠出了一份力。
如果毫無管制,為了利潤,報紙多半就朝這個方向狂奔。
不過這種情況,必須要有其經濟基礎和物質基礎。
物質基礎和經濟基礎,必須是蒸汽機已經發明、機械動力的印刷機極大地降低了報紙的成本、經濟發展底層也有追求一點精神生活的能力。
這些條件,此時荷蘭都沒有。
但是,這些條件,也不過是正常的、自由競爭純粹市場環境下的要求。
如果不考慮盈利,而是純粹賠錢賺吆喝的方式,這幾個硬性的條件也就不需要考慮了。
現在荷蘭的印刷業相當發達,法國的流亡者都在荷蘭印報紙,活字印刷機也早已出現,報刊的成本已經降低了許多。
雖然還不是底層能消費起的,但如果大順這邊出錢補貼,那就不一樣了。
出錢補貼,補貼到平民也能買得起,就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搶占話語權:不只是因為黃、色新聞的套路被歷史證明過十分有效;也是因為資本的逐利性使得沒人這么干,因為干就是賠錢的,不可能有人競爭。
就像是康不怠說的,這種行為可以對照史書的《刺客列傳》。
專諸是為了刺王僚,所以提升自己的做菜水平,至于為了練習做菜耗費的成本,不在考慮之內。
如果專諸是為了開一家魚生店,為了賺錢,那就不得不考慮成本。
劉鈺算了一下,如今荷蘭一共七個省,奧蘭治派已經成為執政官的,是三個省,這三個省不需要煽動。
還剩下四個省,阿姆斯特丹作為最大的城市,不過20萬人口。
農村人口此時就像是一個個單獨的土豆,不可能組織起來,消息傳遞慢不說,真要政變他們也發揮不了什么作用。
需要影響的城市,也就七八個,加在一起大幾十萬人口,又不需要每人一份。只要能保證日銷五萬份,就足以在需要“驚鴻一擊”的時候,影響到幾乎整個荷蘭。
五萬份,一張補貼個幾個銅子,一天多花個七八十兩銀子。
往多了說,一天補貼個100兩白銀,搞一年,也就兩萬兩銀子頂天了,不可能搞成日報,隔三差五來一張就夠了。
兩萬兩銀子,換荷蘭政變;換海上馬車夫的走私途徑、市場和運輸能力的遺產,簡直大賺。
果然,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呂不韋說奇貨可居,搞政變這種事,當真是一本萬利。
大體的思路在腦中漸漸成型,劉鈺也停止了踱步,拿起放在桌上的鵝毛筆,刷刷地寫了一些字,把紛亂的、剛剛凝聚成軀體的思路整理出來。
“仲賢兄,這個辦法當真好,可以用。”
“我看,就找一些荷蘭本地的槍手吧,荷蘭人的文化水平也就那樣吧,上流文學,法國流行什么,他們就流行什么。但那些如同上不得席面的狗肉,下里巴人,才是最適合在中下層傳播的。”
“這件事,就這么定了。去找那些底層的寫這種的本地槍手,花錢,雇。給他們一個跟著去東方發財的前程。”
“聯系印刷廠,在一旬之內出版第一份。定價要低,低到中下層也能買一份回去看看;但也不能太低,不能低到買回去擦腚、卷煙,都比買紙還便宜。”
“荷蘭不大,正好你就出去逛逛,四處轉轉,詢問一下郵政那邊,或是直接雇人買一些車馬,專門運送。”
“這些,你就多費心吧。畢竟,荷蘭沒有官方大使去京城,天朝就算再平等外交,也不可能跪下來舔,人家派個公司代表,咱們就派個駐荷大使。這邊沒有咱們的大使館,也就沒有提前在這打前哨的,都得你去辦了。”
“我還得應付這群整天只會扯淡的荷蘭上層。盡快弄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