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在廣州逗留了數日,眼看著臺風天就要過去,心急火燎的劉鈺終于等到了北面來的另兩艘船。
一艘船上,是通過多年老友驕勞布圖的關系轉托了好幾道關系,弄來的一批在長白山一帶和朝鮮采參人整日火并的采參團伙。
這些人是加強中法關系、讓法國愿意為北美流更多血的關鍵人物。
這些人將被送到加拿大挖人參,里面還有一些驕勞布圖托關系找到的會種林下參的老手。
這些會種參的,得動用手段才能“請”到。
因為這群種林下參的,都是冒充野山參賣的,手段高明,根本不差錢,完全沒有移民的動力。
明知道人參可以人工種植,但為了讓法國樂于為北美流更多的血,也只能裝作不知把這些人送過去。
畢竟直接給法國輸血,朝廷不可能出錢,再說朝廷的錢是靠稅收,憑啥收老百姓的稅給法國人送錢?
那就遠不如讓法國人賣人參,這樣一來這筆錢就不是朝廷出,而是藥材商人出,誰有錢買人參誰買單。
反正大順也不差這點貿易額,照顧照顧法國人生意,法國也就混個貿易平衡,不在乎這點白銀外流。
只要能保證法國在北美賣人參的收益,能達到海地的水平,就能讓法國愿意為北美流更多的血。
法國政府本就對印度興趣不大,此消彼長之下,更容易達成劉鈺“上黨歸趙”的戰略構想。
這一船人之外的另一艘船,不是去加拿大的,但是去的目標緯度也差不多。
水手還是天朝人,但船上的乘客卻都是當初黑龍江一戰俘獲的哥薩克,人數并不是很多。
絕大多數被俘的哥薩克選擇留在大順當兵,不愿意回去。
這些不多的、愿意回去的人,也是漢尼拔好說歹說,把這幾年在大順當官、教授要塞工程學和負責督建天津港口炮臺區等攢下的那點錢,都作為雇傭費用才好容易請到的。
剛一靠港,漢尼拔幾乎是跑著去見的劉鈺,希望能夠盡快出發。
“我理解你急躁的心情,但你好說也是跟著你的教父在荷蘭海軍實習過的,也主持過海軍建設。就算你沒去過印度洋,也該知道這個季節的風向不對。你固然有你關心的人,可我作為大順的侯爵和樞密院副使,也需要關心那些南洋的百姓。”
“短時間內,不會起航。至少要等到明年一月份,才能過馬六甲。”
看著漢尼拔黢黑的臉上滿是焦急,黑乎乎的,劉鈺忍不住想笑。
自己當初在黑龍江的堡壘抓了這廝,轉眼已經十多年了。
當初兩人之間的仇怨并未化解,不過是因為當初劉鈺承諾讓他回國,暫時擱置。
為了這一天,劉鈺把他當做工具,已然等了十余年。
一旦大順開始經略南洋,就要面臨七年戰爭歐洲的外交特點——逆轉外交態度,為今后促成中、法、俄三國同盟而做準備。
中、法、俄。
英、普、荷。
現在一切都已準備就緒,為了保持同盟的連貫性,大順這邊允許英國在大順港口獲得補給,實際上就是把西班牙勢力趕出南洋。
畢竟法西同盟,大順要在戰后促成中法俄同盟,就不能自己去打西班牙,這便需要借英國的人拿下呂宋,將來再從英國手里奪回呂宋。
從而將南洋錯綜復雜的局面,變成大順對戰英、葡、荷三國同盟。
英、葡、荷本來關系就比較密切,而大順想要的呂宋、蘇祿、澳門、馬六甲、錫蘭、乃至印度,便要和這三國發生矛盾。
不如趕時間,讓他們一起上,也好作為中法俄三國同盟的基礎——共同的敵人。
漢尼拔這個養了十余年的工具人,就是確保俄國的西法黨領袖伊麗莎白政變不出意外的。
也是為了讓在大順生活了十余年的漢尼拔告訴俄國大順的真實情況,讓俄國不要琢磨著東進,那是一條死路。
劉鈺非常能理解漢尼拔焦躁的心情,俄國的局面越發難看,奧斯特爾曼伯爵一旦歸國,或者現在的安娜女皇一旦死掉,一場大清洗是不可避免的。
伊麗莎白作為彼得現存的最后的女兒,是新黨眼里的正統;安娜沒有子嗣,德國黨必要扶植幼兒做攝政王,絕不會允許有威望有法理繼承權、而且不是可以操控的幼兒的伊麗莎白上臺;舊黨不喜歡伊麗莎白,認為支持剪胡子、脫長袍、學科學、建海軍、剃須易服的彼得女兒不是俄羅斯正統。
三方勢力現在都在等待著安娜女皇的死,等待著決出勝負。不管誰上臺,都必然開啟對另一方的清洗。
漢尼拔這個工具人,就是大順這邊能夠找到的最適合干涉俄國內政的人選。
他有法國背景,在法國留過學,上過法國軍校,也和法國的貴族們認識,和伏爾泰等啟蒙學者也都談笑風生。
而法國駐俄大使館,幾乎就是新黨伊麗莎白一派的基地,法國不希望俄國被一群德國人把持,也希望俄國上臺以為新黨領袖推行西進政策,畢竟法俄之間還隔著一個德國。
他是彼得大帝的養子,跟隨彼得去過荷蘭、建過海軍、參與過圣彼得堡的修建,身上幾乎抹不去“新黨”的印記。
以及他和養父的女兒伊麗莎白之間的那種…單方面的思慕。
這種心情劉鈺其實也能理解。
生命只是一連串孤立的片刻,靠著回憶和幻想,許多意義浮現了,然后消失,消失之后又浮現。
作為一個乍得地區的黑人,在土耳其當過奴隸,這段日子當然是晦暗的。而彼得就像是救世主一樣把他收為養子,讓他渡過了人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那時候年紀還小,身邊經常接觸的沒有血緣關系的妹妹,怎么可能沒有感情?
被劉鈺一戰抓獲,扔到京城蹲了十余年,雖然有官職、有低微的爵位、有事業,但終究不會快樂。身邊也沒有個合適的女人,大順這邊的女人和他有文化隔閡。
這種情況下,過去的回憶、幻想,也就成為了他生命的意義,一切都在持續十余年的回憶和幻想中,這些碎片全蒙上了一層美的叫人心醉的濾鏡。
或許就像是巴黎圣母院的敲鐘人卡西莫多,漢尼拔知道自己不可能、也絕對沒有機會和思慕的人在一起,那些加了濾鏡的過去的美好碎片,讓他將“默默守護”作為一種自己構想出的生命的意義。
原本這種自我幻想出的自我感動的生命意義,不會持續太久,二十來歲這么感動一下自己還行,四十了,多半回首過去暗罵過去的自己一句傻X。
但劉鈺從一開始就在引誘他這么想,當初他愿意將在法國軍校所學的一切傾囊相授的原因,就是劉鈺答應他日后會送他回去,保護他想保護的人。
這是十余年前的話,在大順京城的漫長生活里,他又一直是個邊緣人。
雖有官位、甚至爵位,但他只是個“四夷入朝的象征”,大順官員們不喜歡他,皇帝對他的信任也幾乎沒有,能交流的人很少。
這種邊緣人的生活,讓他時不時會想起劉鈺引誘他去自己感動自己、自己賦予自己的生命的意義——活下去,回到彼得堡,去拯救自己思慕的人,像騎士拯救公主的故事一樣。
十余年前的接觸,劉鈺就看出來了,這個渾身黢黑的黑人,是個正統的俄國人:為生命賦予某種意義,為了這個意義承受極多的苦難與折磨,肉體痛楚,精神滿足。
越苦,越爽。越苦,越爽。
若為了某個目標、意義,最好是救世或者為全人類、再低點就是為了某個別人,苦到極點,自己死了,無人理解,渾身腐爛被人遺忘,那簡直可以封圣了。
漢尼拔其實很自卑,不管是在大順還是在俄國,他都是外來者,是邊緣化的人,是被隱性歧視的。
這種人,特別喜歡通過拯救他人使自己獲得升華,通過扮演一種救世主的角色來體會到自己的價值,這是無法消除自卑感的人常常會陷入的優越情結的一種形態。
劉鈺跟著漢尼拔學過要塞工程學和法國軍校的課程,接觸頗多,對他看的還是比較透的——純正的俄國文藝貴族,要不后代怎么能弄出普希金呢…
歷史上,漢尼拔和伊麗莎白的關系也算是相當好。
彼得死后,漢尼拔被流放到貝加爾湖附近的色楞格河修要塞,防備滿清北侵。伊麗莎白上臺后就把他提拔為了愛沙尼亞總督,還以一個黑人的身份,在販奴的18世紀,混到了俄國陸軍上將軍銜,以及亞歷山大涅夫斯基勛章。
其實漢尼拔也知道,劉鈺只是把他當工具。
但漢尼拔自己對于自己能當這個工具,也是心存感激,甚至隱約感謝劉鈺當初抓了自己之后,對自己多加保護和關照。
至于回到彼得堡后如何政變,這倒是不用劉鈺教他,他既是個正統的“第三羅馬”的貴族,自是對羅馬特色的禁衛軍政變耳熟能詳。
從奧斯特爾曼伯爵那得到的消息來看,他的一些老相識現在也仍舊在禁衛軍中,雖然礙于德國黨的強勢一個個裝作忠臣,但心里怎么想的那也不得而知。
自己從大順帶回彼得堡的哥薩克不多,可政變這種事,有時候可能多出百十個人,就能有改變大局的能量。
劉鈺為了讓他安心,雖知道安娜女皇今年就得死,可也不好讓自己當神棍,便道:“你且放心。到了那邊,你可以先在哥德堡休息。你要缺錢就跟我說一聲。天朝的海軍和要塞工程學,以及天朝最為優秀的戰斗工兵,都有你的一份功勞。這份情誼我心里記著呢。”
“若彼得堡有變,你星夜揚帆,數日即可登陸。你當初的好友如今應該也身居高位了,你就說去參加彼得大帝的誕辰紀念,怎么說他也是你的教父,這個理由應該無人能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