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巴達維亞的荷蘭士兵準備出動追剿的時候,幾艘從天津來的大順官船,在荷蘭軍艦的“護送”或者叫監視下,抵達了巴達維亞。
這一次和上次大順的官船抵達巴達維亞不同,上一次那艘船根本不是來巴達維亞的,而是去瑞典哥德堡的,只是被荷蘭人以檢查海盜為名扣押的。
此番前來的船,船上有天朝皇帝的特使,就是來巴達維亞的。跟隨前來的,還有赴京城談判的東印度公司對華貿易委員會的隨從人員證明其身份。
船只剛剛靠港,巴達維亞總督就知道了消息,不由地暗自松了口氣。
心想幸好自己沒有把華人都屠掉,不然東印度公司今年的股價必要狂跌,到時候自己怕是作為第一責任人,非要被股東們弄死不可。
雙方既已外交,即便實際上大順只是在和東印度公司打交道,但既是皇帝特使前來,巴達維亞總督也只能親自前往港口迎接。
當然,大順也不是不想直接和荷蘭政府打交道,問題是現在荷蘭根本就沒有政府,七省各自為政,既沒有執政官也沒有奧蘭治家族的親王統治。
大順這邊的官船一到,在巴達維亞總督看來,基本上可以確定大順默認了荷蘭對東南亞的統治。本身對華貿易委員會的人去京城,就是去談這些問題的,現在應該是談成了。
如果沒談攏,現在肯定不會派幾艘船來,而可能是海軍傾巢出動決戰東南亞了。
“總督大人,出城圍剿的連隊現在繼續出發嗎?”
軍官們聽到中國大皇帝派了特使前來的消息,還是慎重地詢問了一下總督的意見。
畢竟領頭起事的,是華人,而且是華人里最為喜歡反抗的無業的烏衫黨和無褲漢。
這些人很多都是這一輩才被送到巴達維亞來做奴工的,并不像是甲必丹、雷珍蘭一樣是在這里出生的。
而且荷蘭之前也曾考慮過把這些人送回福建,所以這件事本身并不只是巴達維亞自己的事,這些人的國籍理論上還是屬于大順,即便交了人頭稅,拿到的也只是居留許可證。
瓦爾克尼爾略作考慮,點頭道:“追擊的連隊照計劃出發。告訴他們,一定要快,不要讓那些烏合之眾有機會喘息,更不要給他們打爛村社招攬貧民一起叛亂的機會。”
“是!”
軍官得令出去,瓦爾克尼爾心想,這些暴動的華人,一定要盡快肅清。這些人就是可以點燃爪哇所有火藥桶的火星。
不過任何政府都不會喜歡起義和反抗,即便現在大順的皇室也是出身低賤靠叛亂得到的皇位,瓦爾克尼爾認為只要說清楚這些人開的第一槍、武裝叛亂,大順那邊也不會說什么的。
交代清楚了這些事,瓦爾克尼爾又叫巴達維亞評議會的成員、以及華人的甲必丹雷珍蘭們一起,前去碼頭迎接中華大皇帝的特使。
又有人問道:“總督大人,是不是將城里的軍隊集結起來,去碼頭恐嚇一下中華皇帝的特使?就像是在長崎的商館記錄的那般,日本人用武力恐嚇朝鮮人,從而占據談判的主動?”
瓦爾克尼爾像看傻子一樣看著這個提議的人,諷刺道:“你是說,靠巴達維亞的450名歐洲士兵和300名爪哇土兵,去恐嚇一個打贏了俄國、滅亡了蒙古人的汗國、剛剛侵略過日本的、擁有至少二十萬精銳陸軍正計劃聯合瑞典對俄開戰、讓俄國人驚恐于大炮數量和后勤能力的帝國皇帝的特使?”
“在阿姆斯特丹,或許可以用閱艦來威懾。但在天津,他們有自己的戰列艦。而巴達維亞有什么?靠幾艘武裝商船來恐嚇一個擁有至少兩艘戰列艦的帝國?就像是神圣羅馬帝國的男爵,拿著一條天鵝絨毯子去奧斯曼蘇丹的宮廷去顯示自己的富有?”
船上,在日本立了功的史世用,正是這一次特使的人選。
之所以選他,主要就是皇帝心里明白,出洋的華人對朝廷未必有太多敬畏。
有點像是“王者不治夷狄”的意思,派個正規科舉出身的,不知變通,非要求出洋的華人遵守禮法之類,又覺得出洋的華人是自棄王化,很可能導致人心不向朝廷,反倒不如不派。
史世用一來在日本日久,算是接觸過在海外生活的華人,知道他們的心態。二來皇帝很清楚,除了派去的樞密院和孩兒軍的人,當地華人領頭的,必是江湖人物,史世用也更容易和他們打交道。
再者也就是皇帝一直憂心的那件事:面對一些前所未有的新事物,現在還真就只能派一些和劉鈺走得近的人去辦,別人去辦不知道會辦成什么鬼樣子。
太激進的,總想著學班定遠,去了之后說不定就要干一番大事。
太迂腐的,老覺得海外華人就是一群自棄王化、放棄祖宗的人,和自己沒關系,而且對于底層起義也絕無好感,指不定還會順著荷蘭人一起認為殺得好。
史世用在日本多年,既證明了自己的能力,也證明了自己絕對忠誠,皇帝也可以提點一下他告知一下朝廷下一步的打算。
知道打算,才能把握好做事的度。
史世用也知道,自己這個特使只是來拖時間的。真正要來的欽差,另有其人,但現在不會來。
船還未靠港的時候,史世用就發現了荷蘭軍艦的調動,幾艘戰艦正要起航,他就猜到可能是出事了。
畢竟他也在威海逗留過一段時間,雖不是海軍的人,但海軍內部的一些事大約也知道一些,海軍操練和出擊的狀態還是分得清的。
“莫非已經來晚了?”
想到這,史世用不由有些憂慮。
臨行之前,皇帝大概告知了他一下細節,讓他和齊國公那邊去談一些具體的手段。
齊國公也將朝廷想要一個什么樣的局面告知了他,從外交部找了會一些荷蘭語的人,以及一名勛貴子弟作為他的副手,一同前往南洋。
他知道朝廷要的局面到底如何,現在看到荷蘭人的軍艦調動,自是以為巴達維亞周邊已經起事。
內心自是佩服這些有血性的漢子,但站在朝廷這邊,也知道這時候起事并不是一個好時機。
甚至朝廷為了下南洋還要再準備一段時間,只靠當地的華人百姓,也難顛覆東印度公司在南洋的統治。
伴隨著船慢慢靠港,史世用一眼掃到了碼頭上站著的幾個華夏衣冠的華人,心想應該不會是自己想的那么嚴重吧?
船上,衣著光鮮的孩兒軍開始下船列陣,三百余名精挑細選出來的身材高大的士兵,作為這一次天子特使的儀仗,關系到皇帝的臉面,自是不肯輸給別人。
都是身家清白;祖上出身自現在的天保府、天波府、天保縣的西北壯漢,之前一直在威海大營跟著訓練,日后若是皇帝有意乘船出巡是要隨船的。
這些人先下了船,列成兩列,儀仗吹敲著,史世用和副手等一行人緩緩下了船。
跟在瓦爾克尼爾身后的連富光,這還是第一次見識到朝廷的陸軍,和戲文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
因為是要做儀仗的緣故,即便手里拿著的都是帶刺刀的火槍,可身上的衣甲依舊是舊體系下的皇帝親軍孩兒軍的甲胄,雖然打起仗來這甲胄并沒有什么用也防不住一兩重的鉛彈,可看起來著實威武。
連富光見多了荷蘭兵和當地的爪哇土兵,只論身高,就和這群大順這邊挑選出來的壯漢差得遠。
如今在東印度當兵的一代人,都是荷蘭災難年之后出生的。英法聯軍攻到了阿姆斯特丹,荷蘭人自己掘開大堤防止阿姆斯特丹被攻占,自此之后荷蘭的黃金世紀就算到頭了。
之后又經歷了南海泡沫、七省自治、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被法國人放血、財富過度集中在上流社會手中等等緣故,能來當兵的都是些社會的底層,而且是災難時代之后的社會底層。
這時候荷蘭的平均身高也就1米63,荷蘭人身高突飛猛進,還要到一百年后的1848歐洲的那場巨大的革命之后。荷蘭也爆發了革命,財富有一小部分流向了底層、加之工業革命帶來的生產力進步,荷蘭人的身高才開始突飛。
聽起來很玄幻,似乎有錢就能長高。但現實就是如此玄幻,有錢和社會財富稍微重分配是真的可以長高的。
而大順這邊則是募兵加世兵的雙重制度,皇帝親軍的人大部分都是良家子出身、亦或者當年百戰老兵的后代。吃喝不愁有財政養著,專門就是為了當兵的,大順又多以前朝為鑒,知道一定得讓當兵的有飯吃,這種做儀仗的兵自是人高馬大。
論及高大,荷蘭人尚且不如,那些爪哇土兵更不用想。連富光是在巴達維亞出生的,對中國的了解,僅限于父輩的傳說、戲劇、話本小說和一些傳聞,如今真正看到了大順的士兵,幾乎顛覆了他之前的種種想象。
其實這并不是大順最能打的部隊,但絕對是看起來最好看的部隊。此番來南洋,大順這邊本就是讓人看的,也正合所用。
史世用等人緩緩朝前走了幾步,身后的隨從急忙搬來了香案、香爐,一聲號炮響,看得瓦爾克尼爾等人一臉懵逼,不知道這是要干什么。
跟在史世用身后的一名宣讀官,從捧軸官那里取來了圣旨口諭,這是朝廷有意設計的一個“服從性測試”。
在不提前告知的情況下,看看當地在荷蘭那邊做官的華人,是否還把天子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