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確的告訴了法國使團不可能用瓷、綢交換之后,莫爾帕伯爵有些喜憂參半。
從這種新型的槍械和戰術體系小冊子來看,窺一斑而見全豹,大順的陸軍還是很強大的。
可是再強大的陸軍,也不可能戰勝自然的偉力。
荒涼而廣袤的西伯利亞,苦旱而有缺乏補給的中亞荒漠,都使得大順不可能參與歐洲的戰事。可以略微牽制一下俄國,但不可能吸引俄國太多的精力。
走海上,大順的海軍又相當孱弱。現在才剛剛起步,六艘巡航艦,加起來還不到五千噸,距離英國20萬噸的戰艦噸位,不算人員培訓,只算噸位就差了至少3000萬兩白銀。
想要讓大順更多的力量牽制英、荷,似乎最好是讓大順擁有一支差不多的海軍。
喜的是,新戰術和新子彈,對法國確實有用。
憂的是,這種交易,只是最后的選擇,相對來說,法國更想要瓷器和絲綢的技術。
事實上,在來中國之前,法國使團的大部分人都充滿了信心。
他們認為,自己的底牌很多,可以換取他們想要的東西。而且劉鈺過早了暴露了想要新型戰列艦設計圖的急躁,對一場談判而言,過早露底的談判者是失敗的談判者。
哪怕到了本地治里,在印度多年還主持過東印度公司對華貿易的杜普萊克斯,也認為法國可以交換的東西不少。
比如法國的平板玻璃技術,這東西運送過來耗損太大,而且價格過高,雖然利潤大,可是銷量不行。這個技術就可以做個籌碼,來交換瓷器技術。
然而到了松江,他們就看到了許多的平板玻璃,并且知道了劉鈺這邊也開始生產平板玻璃了。
更為可怖的,便是幾年前大順還需要從法國購買燧發槍,這才短短幾年,居然可以反向朝法國推銷新型軍火和陸軍戰術。
這有些快的不像話,讓莫爾帕伯爵感覺到了深深的震驚。
看來那些傳教士的描述,也不知是為了傳教的阿諛奉承之言,這個古老的東方帝國有其獨到之處。
現在想想,莫爾帕伯爵才明白,劉鈺過早的暴露了他談判中想要的東西,實在是有恃無恐。
因為大順能交換的東西太多而法國能交換的東西太少。
“尊敬的中國伯爵我想這個交易我們可以慢慢的談。如您所言,如果談論獲得瓷器絲綢等技術可能會導致貴國對我們懷有敵意我可以放棄。”
“但是,您所設想的這種新型戰術是否有效尚且需要實戰的檢驗。而法國的軍艦,連您都知道是整個歐洲或者說整個世界最優秀的設計,這是公認的。”
“一個尚需檢驗的技術,換取一想公認優秀的技術,我不認為這是一個公平的交易。”
劉鈺心想錘錘你這分明就是在砍價。可自己之前已經多次表達了希望得到新型戰列艦的設計圖,這時候再說什么“學亦可、不學亦可”之類的,在嘴上扳回一局,已經是來不及了。
可是這件事卻最好就在威海定下來。要是跑到京城里公開討論,指不定自己頭上又得扣一個里通外國的帽子。大順的大臣們腦子就算再銹,也知道新式武器不能外流。
“伯爵先生您作為法國的海軍大臣,對當前歐洲的局勢應當是有所了解的。法國需要清楚自己的戰略。”
“法國不是英國。”
“如果可以得到佛蘭德斯和北意大利其實海外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舍棄。法國終究是一個陸權國家。”
“即便您作為海軍大臣,我也必須要這么說。新式的陸軍戰術和膛線子彈裝填辦法是法國此時急需的也是極為有利的。”
“法國必須要搞清楚自己要在歐洲大陸上做霸主,還是在海外擴張?”
“就這一次波蘭王位繼承戰爭的政策來看,紅衣主教緩和法奧關系的外交政策已經破產了。北意大利,弗蘭德斯,這些肥沃的土地,或許就會因為這種子彈和與之對應的戰術而落入到法國或者波旁家族的手中。”
“反過來,大順現在在周邊,沒有像樣的、足夠強大的敵人。而這種新型鉛彈對大順來說,并不是急需的。相反,在東南亞,尤其是巴達維亞,那里有大量的我們的僑民,一支優秀的、可以抗衡荷蘭東印度公司的海軍,是必須的。”
“這是一個雙贏的交易。東南亞是荷蘭的血管,一旦被切開,荷蘭就會衰弱;英國在印度,也會受到影響,必要的時候,我們可以切斷和英國的貿易,這對法國也是有利的。”
冷兵器時代,以中原的體量和統治極限的約束,不可能在陸地和海洋雙向擴張。
火藥時代,尤其是燧發槍時代,這種雙向擴張的壓力被減輕了,就像是劉鈺形容南洋是大順的西域一般。
小孩子才做選擇,大人自然選擇我都要。
只是這種我都要,法國是沒有資格說的。
歐洲大陸一堆的敵人,法國不得不保持足夠強大的陸軍,海軍永遠都是第二位的。
哪怕莫爾帕伯爵作為海軍大臣,也不得不同意劉鈺的說法。
對法國而言,佛蘭德斯加意大利,如果能夠拿到手,海外的那些領地其實都可以扔掉或者交換。
別看杜普萊克斯叫的這么歡,他在法國是個異類。
現在誰也不知道、甚至不敢去想如后來英國征服印度會那么簡單。在和中國的矛盾和談判上,這矛盾比劉鈺想的還要小。
上個世紀,英國的勢力被荷蘭人驅逐出了東南亞,退到了印度。而法國的東印度公司也曾在暹羅有著極大的影響,可是不久之后東印度公司崩潰、本地治里被英國攻陷、加之內部經濟政策的改變等因素,可以說現在法國在印度是完全的守勢。
紅衣主教也多次告誡東印度公司,要沉穩,不要招惹英國人。
法國當然是希望大順在南洋方向分擔英荷的軍事壓力,切開荷蘭的血管、牽制英國的軍力。
如果可以,甚至印度都是可以放棄的。
東印度公司半死不活,法國朝廷認為印度是個賠錢貨,完全比不上西印度島嶼的一座能種植甘蔗或者靛青的小島。
但是,莫爾帕伯爵也很清楚,戰列艦是法國談判最大的依仗,他要確定這是不是真的如劉鈺所言,只能用這個交換?還是說劉鈺只是假傳圣旨,皇帝并沒有指示瓷器和絲綢技術完全不能交易?
“如果真的不能獲得瓷器和絲綢的技術,這個是可以交換的。但現在,這個條件還不能答應。這些中國人很狡猾,不是那些用玻璃球就能騙倒的土著。”
心里這樣想著,也沒有全然拒絕劉鈺的提議,而是繞著圈子,說這件事日后可以慢慢談。
至少,要在京城里談。
劉鈺豈能猜不到對方的想法,無非是不到黃河心不死,還想換更多的、更值錢的東西。
想著要不是自己對風帆戰列艦設計一竅不通、要不是你們有一二百年的海戰經驗,要不是海軍不能跳躍式發展,老子早他娘甩臉子了:談亦可,不談亦可,和法國有什么好談的?貿易貿易不行,海軍海軍拉胯,還得擔著俄國和英國的壓力!
心里狂罵了幾句之后,臉上堆出笑容。
“好吧,既然這樣,那我們就盡快前往京城。”
答應下來后,又領著法國使團在威海和劉公島的幾處地方轉了轉。
參觀了一下軍官學校,上了一堂關于要塞圍攻戰的公開課,側面展示了一下大順的軟實力。
隨后便帶著這場根本沒有談出一丁點結果的談判,乘船前往天津。
故意在剛剛修好的大沽口炮臺附近轉了一圈,沒有允許他們參觀炮臺的內部,自然也就看不到那些駭人的大炮都是木頭的。
單就外形來看,法國使團中一些識貨的就可以斷定,這是一座相當優秀的炮臺。
外圍遠觀過了炮臺,也看到了皇帝剛剛調撥到這里的一隊新軍,表演了一下操練和陣型,做足了一個陸軍強國的樣子后,這才抵達了京城。
安排的住處就在當年俄國使團來的時候住過的地方,不過內帑撥了一筆錢,將這里重新裝修了一下。
早在禁教之前,京城里就有不少天主教堂。后來還有一大堆的羅剎俘虜在京城當兵,京城里的人也算是見多識廣,自然不會對這些西洋人大驚小怪。
到了住處,這里邊不歸劉鈺管了。
會有禮官前來,詢問對方的級別,選擇有資格入殿覲見皇帝的人選,教會他們五拜三叩首的禮儀。
正如齊國公前往巴黎,用的是見法王的禮節一樣;莫爾帕伯爵在這里覲見天朝皇帝,也要用天朝的禮儀。
這沒有什么可爭的,就在幾年前,剛剛因為天主教徒的禮儀問題,大順選擇了嚴厲的禁教政策。
這消息傳回了法國,法國朝廷既然派人前來,那就自然知道要遵守當地的禮儀。
無非只是利益問題,現在大順是可以給法國帶去利益的,哪怕沒有太多的商業交往,也會對英國、荷蘭和俄國產生震懾。
法國使團前來的事,京城里也辦的大張旗鼓,生怕俄國在這里負責西部邊界談判的特使不知道法國人來了。
看上去已經有了那么點合縱連橫的味兒了,這些小動作劉鈺可沒布置,看到這些小動作劉鈺心情大好,看來朝廷里那些渴望變革的人還有腦子。
因為這種外交小動作而高興的劉鈺,趁著法國使團還是學習禮儀的空檔,去拜訪了一下這一次主持談判的正使英國公。
已經很蒼老的英國公精神還算矍鑠,看到劉鈺到來也很高興。兩家是有利益糾葛的,他得孫子跟著青州軍歷練,西域一仗打出了風采,讓英國公很有一種“可安心矣”的釋然。
“守常啊,你來得正好。我年紀大了,又少和西洋人打交道。我去,不過是去喝茶、印章的。這一次的事,還是你來辦。”
“陛下也放心,換了別人,陛下是不放心的。”
“記得一句話。陛下的意思,這一次,就是要雷聲大、雨點小。”
這個雷聲大、雨點小,就是皇帝和天佑殿對這一次法國使團來訪的態度。
雷聲大,是要讓俄國人聽的清楚。
雨點小,是因為這雨實在大不起來,天佑殿的諸臣想了許久,也想不出中法之間有什么太大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