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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三章 作孽則心憂

  心里懷著兩頭下注的想法,可人在屋檐下也不得不低頭。等著被荷蘭人叫進去后,甲必丹和雷珍蘭們還是“義憤填膺”地表達了對城外造反的華人的憤恨。

  瓦爾克尼爾現在不想刺激這些華人官僚,城外的華人造反,城內的華人可能會有異動,還需要他們穩住城內的局勢。

  “上尉先生,我對你們的忠誠是絕對信任的。但必須要考慮城內可能混入間諜、煽動不明真相的華人一起掀起叛亂。”

  “鑒于此,我希望你們能夠認真考慮清楚,怎么樣才是真正保護自己的同胞。想要保護自己的同胞,這時候要做的就是不準城內的華人有任何的異動。如果有異動,那么總督府只能實行十一抽殺律了。”

  “而且,你們作為甲必丹和雷珍蘭,有義務也有責任維護城內華人的安定。如果他們也參與了叛亂,那么作為包人頭稅的你們,當然是有責任的。”

  “可現在就派你們的傳令兵,在華人社區內鳴金。若華人果真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可這幾日閉門不出,以免被巡街的士兵作為奸細殺掉。所有華人理應交出所有的武器,以證明自己和城外的叛亂者沒有任何的勾連,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

  連富光對荷蘭人還是相信的,至少沒想過荷蘭人起過大規模屠殺的想法。現在城外到底是個什么情況,也不能知道,荷蘭人的要求似乎也不高。

  他正準備答應的時候,旁邊的一名之前繞開了他悄悄向總督告密的雷珍蘭,則壯懷道:“我們中國有句話講,守土為家,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我等亦有勇力,手下也有一些悍勇之輩,何不組織起來一起參與守城?”

  這個雷珍蘭心里不是滋味,荷蘭人在這種情況下,依舊不用他們守城,可見內心還是沒有把他當成自己人。

  一時郁悶,似有些明白了古時那些被猜忌的將軍選擇自殺式的出征戰死沙場以證明自己忠誠時的心態。

  瓦爾克尼爾卻搖頭道:“你們華人都膽怯,根本不敢打仗。你們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就夠了,外面的那些叛亂者不堪一擊。”

  拒絕了雷珍蘭要求協助守城的請求,那名雷珍蘭心里雖不是滋味,卻也無可奈何。

  連富光自有消息來源,知道這個雷珍蘭之前繞開了他,繞開了他這個正式上級悄悄去總督那匯報情況,心里如何不明白對方想要借此機會取而代之?

  但這時候也只好裝作不知道,反倒是很鄭重地說道:“總督大人的決策是正確的。如果參與守城的人混入了一些叛亂分子,他們此時一定會積極地要求參與守城。在他們防守的區域,只需要點上一把火,城外的叛亂者就知道那里防守薄弱,就可以從那里攻入。”

  瓦爾克尼爾點頭稱是,心想我也正是提防這一點。這時候最積極的華人,未必是最忠誠的,所以既然不能確定他們是否忠誠,那就一概不用。

  只要讓這些甲必丹和雷珍蘭出面,讓城里的華人都閉門不出就好。

  這樣,局勢就可以掌握住,一旦要是守城不順利,還可以用這些城里的華人作為人質。

  就像是城外的叛亂者,用被俘的荷蘭人做人質一樣。

  “就這樣辦吧。你們在城中先執行命令,之后不要回自己的住處,全部來總督府待命。”

  “是的,總督大人。”

  都答應后,連富光等人便出了總督府。

  召集了傳令兵,拿出華人很熟悉的鑼,沿著街猛敲。

  一邊敲,一邊喊道:“城外正在叛亂,所有的唐人都有嫌疑。若唐人果真是好人的,可閉門不出,將家里的刀具全都擺放在門口,不準離開自己的房子。”

  “一會巡街士兵會抽查,若是家中有刀具沒有上繳的,周圍十戶連坐!各家若聽到了,趕緊關門!”

  嗡嗡嗡的鑼聲在華人社區內回蕩著,守法的華人紛紛關上了自己的門窗,多數人將家里的刀具都放在了門口。

  他們只是小手工業者,小買賣人,不支持誰也不反對誰。只要荷蘭人的刀沒砍在頭上,他們也不會選擇主動站出來為城外那些除了一條命和一把子力氣、連絲毫小產業都沒人的站在一起。

  反正城外那些人若是“叛亂”成功,也不會為難他們,說不定還會因為都是華人而免除了他們的人頭稅。

  他們渴望秩序,不管這秩序的主導者是誰,只要有秩序就好。

  至于包稅或者放貸的富人,則更是早早將家里的各種刀具都放在了門外,關閉好了門窗,對著家里的關公像祈禱著荷蘭人快點平定叛亂,不要讓叛亂者入城。

  很快,原本熱鬧的華人社區,街道上已經沒有人了。所有的店鋪都關了門,所有的門戶都緊閉著。

  折騰完這一切,已經接近傍晚。巡邏的荷蘭或者爪哇土兵,分出了一百多人看守在華人的聚居地,擔心在城中也有城外的接應者。

  剩余的士兵,則守衛在城墻或者炮臺、堡壘中。

  起義者那邊的牛二估計的沒錯,他們先發制人伏擊荷蘭人后,荷蘭人的反應一定是先提防城內的華人跟著一起反叛,必然不會立刻出兵來攻打他們,而是要防備城外的起義者趁亂入城。

  這就給了起義者足夠的時間去部署。

  城外,一些人或是背著成捆的甘蔗、或是用扁擔挑著僅存的行李被褥,在幾個領袖人物的帶領下,先行朝著茂勿方向前進。

  留在巴達維亞城外附近的,只有二三百人。牛二考慮到組織力不足、軍官人手不夠,二三百人已經是他們這些的能夠拉起來的最多人數了。

  均算下來,一個受過訓練的、或者當地有威望的,手底下就帶著十五六人,正好管得過來。

  天色已經漸漸黑了,今天荷蘭人不會出城了,明天也不可能太早出城圍剿,已經留出了足夠的時間。

  城外的一處房子里,牛二和黃班等人在討論明天的計劃。黃班對于牛二已經相當佩服,從今天的事來看,牛二和他手底下那群弟兄,不但能打,而且顯然是行伍出身的,還能把人組織起來。

  尤其是斷言今天荷蘭人不敢出城,荷蘭人果然就沒有出城。雖然這只是最基本的軍事常識,科班出身的人都會這么做,但在黃班這等草莽出身的人看來,簡直就是孔明再世。

  “牛二兄弟果然神機妙算,紅毛鬼果然不敢出城。”

  牛二聽到這個“神機妙算”的夸獎,臉上不禁一紅,心道我可當不起這四個字,混了這么久連個參謀長都沒混上,在威海那群人里我就是個中等人物。最優秀的或是在艦上,或是當初西征時候青州軍參謀部里早混出了頭,若是被同窗聽到自己被這么夸獎,非要笑話自己不可。

  轉念再想,似也明白了劉鈺平日一直說的話。這瓦爾克尼爾,也就是個三四流的人物,只是靠著背后的體系,可以壓的偌大的爪哇、幾千萬人口老老實實。

  自己也不過是個三四流人物,靠著學來的東西,一樣可以弄得同樣是三四流人物的瓦爾克尼爾頭疼便是。

  因為消息傳遞不便,樞密院那邊只能給一些戰略指導。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牛二知道只能依靠自己學來的本事,學以致用了。

  “諸位弟兄,明日荷蘭人也不會立刻出城,而是會派出斥候和小股部隊,先偵查一下周圍的情況。白天里伏擊了他們一次,他們定然不敢再派出二三十人的小隊。”

  “而若要大隊出擊,又需準備糧食等。我等趁這段時間,抓緊時間攻下茂勿,依托山區周旋。”

  “天朝太祖皇帝昔年出河南,取民心。如今我觀爪哇之地,亦有可為河洛者,便是那片山區一直到萬隆…呃,勃良安,亦可為根基。”

  習慣性地用了威海那邊地圖的名目,趕忙改口。

  “巴達維亞城高、荷蘭人兵多,非可輕取,需得緩緩圖之。若此時往東,荷蘭人有軍艦可以運兵,必然沿途封堵,又提防當地華人,此死路也。”

  “而勃良安地,荷蘭人多用強迫種植制,當地人廣受其害。可學天朝太祖皇帝均田免糧之故事,行仁政、攬人心。”

  “那里北上即是井里汶,西進可威脅巴城,東邊的馬塔蘭蘇丹國也樂見我等起事反荷,亦不會主動打我。當地又多產稻米,足以資軍。”

  “總之,不管是攻巴城,還是東進,都不可急,需緩緩來。此時東進,死路也,荷蘭人憑軍艦運兵,借助堡壘固守,我等若久攻不克,屯兵于堅城之下,此兵法之大忌;即便攻克,淡目等地盡皆海港,荷蘭人海軍強勢,亦不能長久。”

  牛二自是深思熟慮,之所以考慮南下,除了那里是山區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

  因為那里,就像是崇禎十二年的河南。只需要一把火,就能燒起來。真要是朝廷將來又廢止了下南洋之策,東進之前,這萬隆一代正是蟄伏練兵、壯大隊伍的好地方。

  城內,荷蘭人一夜沒睡。

  一晚上城外火光沖天,時不時傳來爆炸聲。

  有時候聽起來像鞭炮,有時候又不像,完全鬧不清城外的起義者到底有多大的規模。

  白天的伏擊,也給了荷蘭人極大的壓力,知道城外的起義者有火槍、而起可能有一部分訓練有素的雇傭兵,他們也不敢貿然出城。

  第二天一早,等到濃霧散去,城里的荷蘭人驚奇地發現,他們一晚上都在和空氣斗智斗勇,外面根本就沒有人。

  折騰了一夜,總督只得下令士兵們先休息一個上午。

  官員們抓緊時間了解昨天晚上的情況,一些小規模的斥候小心翼翼地出城偵查,巴達維亞的統治只有在巴達維亞城內是絕對有效的,城外連多少人口他們都弄不清楚。

  很快,有人匯報了消息,說是從昨天下午開始,就有許多的華人或者種植園的奴工,朝著南邊逃去,可能有上千人。

  并不是所有城外的華人都參與了起義,而是許多因為蔗糖貿易不振而失業的烏衫黨和無褲漢。

  這些人都是些悍勇之輩,平日里在糖廠就是不受管束的,自然行業不振的時候也是最早被開除的。

  從傳來的消息看,他們手里也沒有什么像樣的武器,很多認只是背著一些簡單的行李,很多人空著手。

  而且昨晚上其實根本沒有多少人在巴達維亞周圍,只有幾十人、最多一百人,到處點火、放鞭炮,虛張聲勢而已。

  瓦爾克尼爾聽完這個消息,心頭生出了一絲不祥的預感。

  向南?

  不是往東?

  東邊沿海城市的華人不少,這些人如果不敢攻打巴達維亞,按說是應該往東去他們同胞更多的地方。

  如果是往東,那倒沒事了。沿途都有堡壘,而且巴達維亞有優秀的海船,憑借海運優勢,只要井里汶、淡目等地的守軍占據堡壘固守,沒有大炮的起義者根本不可能攻下來。

  到時候海軍軍隊一到,起義就會鎮壓下去了。

  可往南走…這問題就大了。

  昨天看到的那封信,以及起義者提出的綱領性文件,都讓瓦爾克尼爾感覺到這里面有一雙幕后黑手在操控。

  向南、向東南,是連綿的山區。此時叫勃良安,后世叫萬隆。

  這里,是東印度最早實行強迫種植制度的地方,此時稱之為勃良安制,算是一個嘗試挽救公司赤字的政策嘗試。

  而這種地方,也是最契合起義者綱領的地方。

  所謂勃良安制,用后世的話,叫做“商業資本主義壟斷下的變相農奴制”。

  荷蘭人強迫各個村社種植一定比例的歐洲市場急需的經濟作物,比如棉花、靛藍、木藍、咖啡等。

  比如這個村社,一年要繳納100斤棉花,那么村社的社長、當地土著的貴族就得到了荷蘭人的授權。

  哪個村民要是不種,就要被綁在樹上鞭打、行刑。

  就瓦爾克尼爾所知的情況,當地的土著村長、社長等,可謂是手段殘忍,絲毫不會顧及所謂的同胞情誼。

  不聽話的、不按時繳納強迫要求種植的作物的,或是綁起來往嘴里灌牛糞、或是用繩子拴著兩個大拇指吊起來暴曬、或是把衣服全都扒光扔進水坑里泡著直到渾身的皮都泡起皺。

  有人若是帶頭鬧事,當地的土著村長社長等,就會先把鬧事的人打死,以儆效尤。

  而在繳納的規定地租之外,多余的,公司則以低價收購。

  壟斷嘛,這就是壟斷的優勢。

  公司說多少錢收就是多少錢收,想賣給別人,沒有人敢買,買了也運不出去。

  而荷蘭人又向來喜歡扶植中間商,比如讓華人富商當包稅人、承包人,去吸引底層的仇恨。

  又或者,在強制種植的地方,給予中間人好處。

  比如村社的社長,一年繳納了100斤的棉花作為地租。

  剩下的還有多的經濟作物,荷蘭會強制收購,然后按照收購的數量給予社長分紅。

  比如繳了100斤的棉花,這是地租,沒有分紅。但如果你能搞出200斤,這里面一百斤就有分紅。

  可想而知,那會成什么樣。

  村社社長肯定希望村社的百姓多種荷蘭人低價收購的經濟作物,這樣他們才能拿到分紅。

  而百姓肯定不愿意種,因為荷蘭人的收購價很低,還不如種點大米自己吃,可是村社的上層和當地貴族勾結荷蘭人,凡是不聽話的就打就殺。

  再說當地村社的村民根本就沒種過靛藍,荷蘭只管收,可不管你怎么種出來,也不會派駐村工作隊去教怎么種,種了也不活,那就只能用家里僅存的稻米抵租子。

  比如種咖啡,村民倒是學會種了。問題是咖啡不是拿著鐮刀像是收稻子一樣就收獲了,得采摘,廢的功夫極大。

  摘的咖啡賣給荷蘭人,還不如一斤稻谷值錢。其實就是明搶,但那又能如何?

  村社社長為了分紅,除了強制的地租之外,自是強迫村民種植更多的收購價比稻米還低的經濟作物。

  不聽話的,就灌牛糞、吊拇指;敢出頭的,直接殺死;逼到起義了,邀請荷蘭人來鎮壓。

  靠著這種制度,雖然暫時只是在萬隆地區推行,但已經初步見到了紅利,尤其是可以迅速轉型適應市場的需求。

  比如現在種植的木藍、靛藍、咖啡等,逐步替代了原本的香料,成為利潤的重要來源。

  可也一樣,這種強迫帶來的利潤之下,是一個巨大的火藥桶。

  此時的爪哇,有兩個巨大的火藥桶。

  一個是和奴隸差不多的華人奴工和契約奴,既包括糖廠和甘蔗園里的,也包括香料種植園里的。另一個就是萬隆地區的強迫種植制下的村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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