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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九章 椰林之城的槍聲

  連富光一離開,瓦爾克尼爾立刻叫來了軍官,命令軍官帶領二十五名荷蘭士兵、外加十名土兵,以檢查居留證為名,逮捕連富光和其余雷珍蘭們舉報的“行為不軌”的在底層華人里頗有威望的人物。

  想要在底層有威望,至少也得有一定的產業。或者說,能被雷珍蘭、甲必丹們所知道的、并且舉報的人,肯定是有些產業的。

  甲必丹不可能認識連人頭稅都不交的窮人。

  而且在這種龍蛇混雜的地方,只是講義氣、敢下手,但卻沒有產業的話,是沒法做大哥的。

  荷蘭人人手不足,原來是有不少土兵的。但幾十年前蘇拉巴迪反荷起義,當地很多土兵的忠誠性受到了嚴重的懷疑,抽調不出更多的人手。

  這一隊士兵剛剛集結,在城里的角落處,連富光的弟弟連捷光便悄悄退到了陰影處,陰影處還有一個沒有穿黑衫的華人。

  “我哥今天去總督府了。估摸著這些人就是去抓懷觀兄弟和班哥的。你趕緊過去告訴他們一聲。但也說清楚了,我哥也有苦衷。”

  “咱們在城外做事,只怕城里的人也要受牽連。我祖爺爺當年被荷蘭人從澎湖抓到這里,做苦役十不存一總算活了下來,積攢了幾輩子的家業,我哥也怕家業毀了,死后沒臉見列祖列宗。”

  傳信的人點點頭,看在連捷光的面上,對連富光的作為不做評價。

  知道連捷光要留在城內還要做別的事,自己便出了城,在附近的一處糖廠里和穿著黑衫的華人談了談,便牽來了馬,朝著連懷觀等人聚義的糖廠飛奔而去。

  糖廠內,得到消息的眾人也都興奮起來。既然來的人不是很多,正可以干一票。

  如今在糖廠聚義的這群人,整體上分成兩幫。一幫是朝廷那邊的人和連懷觀的人;另一幫就是黃班的人。

  這幾天除了悄悄訓練,就是討論干起來之后該怎么辦。

  雖然連懷觀說朝廷如今不一樣了,都能因為琉球打日本,他們這些天朝子民朝廷不會不管的。

  可黃班心里也是將信將疑,并不是太相信朝廷。

  樞密院這邊派來的頭目,在這里諢號叫牛二,非是真名。他是泰興十一年靖海宮的老人,最早的幾屆生員。

  自從劉鈺卸任海軍,在沒有正式樞密院副使的職務之前就參與樞密院諸事,也對巴達維亞這邊的人做過戰略指導。

  當時也是做兩算的,一手是朝廷確定干涉,一手便是朝廷內部出現了紛爭置之不理。

  牛二接到的劉鈺的信件和樞密院的密信,大意便是雖然朝廷不想讓巴達維亞的事現在就爆發,時機未到。

  但起義兵這種事,從來不是幾個人就能拉起來的,而是被荷蘭人逼出來的,真要到那一天,也不能束手就擒,等著被人砍腦袋。

  但最好把事情控制在可控的范疇之內,最好妥協、談判的準備。

  所以牛二這邊秉持樞密院的戰略思路,決定干一票之后,向南轉移,伏擊荷蘭人的追擊部隊。

  一旦伏擊成功,就向南撤退到格德火山地區,在那里嘯聚山林,招攬部眾,盡可能抵消荷蘭人的武器優勢,同時又對巴達維亞造成足夠的威脅,只要拖到朝廷到來就好。

  按劉鈺給他講的故事,奴隸、火山、反抗…牛二覺得自己要當斯巴達克斯了。

  牛二科班出身,見識過正規軍,也知道正規軍和起義者的差距可不只是武器。

  雖然有火山、雖然有奴隸,但終究起義者不是角斗士,而且沒有一群想要“回家”的色雷斯人,反倒是這里的“色雷斯人”都想著“彼可取而代之”,根本不想回故鄉。

  對于攻打巴達維亞這件事,認為完全就是異想天開。

  樞密院也是類似的意思,劉鈺又是個自小接受過粗淺造反學的,直接指示往南撤退到火山地區,依托那里拖時間。

  打出的口號是:廢除人頭稅、廢除巴達維亞土地法案、廢除納貢制,從而爭取更多的華人和當地百姓的支持。

  同時又不過度觸動荷蘭人的脆弱神經,也能將這次起義的受益者,從華人擴大到巴達維亞周邊的大量底層人口。

  當然,這里面最關鍵的一點,就是確信朝廷不會賣了他們,確信朝廷肯定會出面調停,否則格德火山距離巴達維亞太近,荷蘭人定然是如坐針氈,肯定是全力圍剿。如無外力支持,那是必定失敗的。

  而黃班這邊,則對這一次起事過于樂觀,認為“荷蘭人壓迫深重,只要義軍一起,定然贏糧景從”。

  雖然巴達維亞確實難打,這一點他也承認。但并不認為伏擊完荷蘭人之后,要退往格德火山地區,理由也和樞密院希望他們退往格德火山的理由一樣,那里距離荷蘭人的統治中心太近,而且山下的茂勿還是巴達維亞的避暑山莊所在地,荷蘭人一定不會不管。

  所以打完之后,應該向東去。

  東邊的淡目、三寶壟等地,華人也有不少,基礎更好一些,距離巴達維亞也更遠,回旋余地更大。

  而且那邊的馬塔蘭王國的蘇丹,和黃班認識。黃班的爹,曾經在馬塔蘭蘇丹國當過包稅人。馬塔蘭蘇丹國也向來對荷蘭人的統治不滿,退到東邊,聯合淡目、三寶壟、井里汶、泗水等地的華人,與馬塔蘭蘇丹國一起反抗荷蘭人的統治。

  樞密院這邊的牛二心里也清楚,在不知道朝廷一定干涉、或者說朝廷的目的并不是現在就推翻荷蘭統治的情況下,黃班的策略更正確一些。

  終究,牛二等人代表的是朝廷的利益,是長期目的。短期來看,并不和當地的底層華人的短期利益一致。

  華人的訴求,可不是去錫蘭去做苦工。可朝廷,卻希望華人分散生根,將來朝廷大軍一到,即可直接統治,省了移民這一步。

  但現在時機不成熟,馬塔蘭蘇丹國可不是一個靠得住的盟友。在這種不成熟的時機,就鼓動整個爪哇島上的華人起義,并不是個明智的選擇。

  單就海軍來講,至少也要等到日本的賠款到位,計劃中往海軍砸個幾百萬砸出七八條74炮戰列艦之后,才算是時機真正到了。

  用海軍內部私下討論的話,距離下南洋的時機,還差500萬兩白銀的軍費。

  兩邊的人這幾日已經爭論了幾天,伴隨著荷蘭一小隊士兵出城抓人的消息傳來,這個懸而未決的爭論就此停住。

  “班哥,我看這事咱們先別爭。先按我說的,干紅毛鬼一票,干完后伏擊他們一波。之后,咱們時間也寬裕了。是往東去三寶壟泗水;亦或是往南去格德火山,到時候再論。這時候論這個,不是時候。”

  黃班也點頭道:“正該如此。到時候再說。牛兄弟,非是兄弟我信不過我,只是你這個人不說實話,我看你可不是一般的下南洋的人,會的也不是江湖上的手段。我不止手底下這些兄弟,往東的井里汶、三寶壟等地,還有不少兄弟。牛兄弟既不說實話,兄弟我也得對身后的弟兄負責。”

  牛二笑笑不說話,算是默認了。確實,他們這些人的手段,和江湖草莽人物的手段大不一樣,從訓練打槍就能看出來。

  “這件事,日后再說。先把這一波紅毛鬼干了。我看荷蘭人在這里橫著走慣了,他們是絕對想不到我們敢先開槍的。弟兄們正好也不擅列陣野戰,就蹲伏在樹林里,伏擊一波。到時候,抓幾個荷蘭人扣著做人質,也讓荷蘭人投鼠忌器。”

  “我是怕荷蘭人分而治之,以咱們起事而苛責城里的人,到時候城里的華人反倒怪罪我們。”

  黃班哼笑道:“城里那群人,不怪咱們的永遠不會怪,他們也有吃過苦頭的,哪里不知道紅毛鬼可惡?”

  “怪咱們的,便是咱們什么都不做,也會怪。不過牛兄弟既這么說,那就這么辦。”

  計議下來,就決定在距離糖廠一段路的一處椰樹林附近,主動伏擊這一波荷蘭人。

  里面既有參謀出身的,也有皇帝親軍出身的,打仗這種事自是熟悉的很,早早選定了位置。

  牛二則帶著張三彪等幾人,做糖廠廢棄后的準備,故意將一些英文的書信抖落到一些不起眼的地方,又故意留了一支先裝了鉛彈、后裝了火藥的廢褐貝斯槍。

  帶隊的荷蘭人領著兩名見過連懷觀、黃班等人的華人,朝著被舉報為“常有可疑人物出沒”的糖廠而去。

  十名巴厘島的士兵在前,后面跟著一小隊荷蘭士兵。

  這里距離巴達維亞很近,士兵們走的很散漫,根本不擔心會有人對他們不利。

  上次雖然在糖廠抓人的時候出過事,但鬧事的華人也沒有膽敢主動襲擊,而是帶隊的荷蘭人索賄之后又打人引發的沖突。他們從未想過會在巴達維亞附近遭到襲擊。

  樹林里,拿槍襲擊的人并不多,除了朝廷這邊的老手外,只有七八個草莽人物。

  牛二知道,人一多,尤其是沒有經過訓練的,多一個人就多一分亂。

  索性就讓剩下那些人潛伏在后面,前面開槍襲擊之后,再過去抓人。

  等著驕橫慣了的荷蘭人進入了伏擊圈,牛二放過了在前面的巴厘島土兵,將手里的褐貝斯對準了隊伍中的那個軍官后面的一個人,這個軍官要盡量抓活的,以便做人質要挾。

  褐貝斯的槍口從樹后伸出,牛二不禁想到了劉鈺講過的北美印第安人的作戰方式,心想這也差不多了,這群人和阿美利加那群印第安人無甚區別,都是不能列陣作戰的。

  他率先開了一槍,椰子林里頓時槍聲一片。椰子林的槍聲,打響了荷蘭殖民地的華人武裝反抗殖民統治的第一槍。

  只是和那些為了彰顯正義性的故事不同,并沒有人站出來講道理,也沒有“在敵人沒有開槍射擊以前,不要先開槍;但是,如果敵人硬要把戰爭強加在我們頭上,那么,就讓戰爭從這兒開始吧”的故事。

  反倒是二話不說,直接從樹林里開了槍,還都是瞄著頭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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