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旁全程看完熱鬧的饅頭等軍官,忍不住全都笑了起來,不由想到了劉鈺給他們講過的西洋諸國那個關于“異端”的笑話。
有個參謀見這老頭挺有意思的,打趣道:“老頭兒,就你剛才說的那‘生類憐憫令’的事,我就覺得你不是真儒生。”
“豈不聞,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孟子言:當誅獨夫民賊。”
“真正的儒生,在那種情況下,應該高舉義旗,殺入江戶,效湯武革命,誅殺民賊。就算你不這么干,也該死諫才是。可你呢?啥也沒做啊,那有什么卵用?”
“這要說起來,真正踐行‘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此大義真言的,還得是我大順之祖皇帝。舉義兵而誅不公,雖少讀書,卻有真義也。”
雨森芳洲暗暗搖頭,心中大罵臭屁臭不可言,當真是曲解經書大義,暗道如你所言,那些領人造反一揆的,豈不都要陪祀圣堂?當真是無君無父之言。
又想,只怕如今唐國已不用朱子之學,只怕綱常混亂,實失中華,不過震旦爾。
這樣一想,心中的正義感又生出幾分,怒道:“吾聞唐國乃禮儀之邦,仁義治國。自戊戌年至今,兩國罷兵已有百五十年,何故今日又起刀兵,以致百姓遭戰亂之禍?”
幾個參謀躍躍欲試,正準備把當年跟隨劉鈺去土佐時候的那番言論說一番,卻聽饅頭道:“這里不是國子監,亦非禮政府。我們沒心思跟你扯淡,為何開戰,自有國書。”
“如今戰端一開,你既是對馬守的側用人,便正好回去送個信。叫宗義如準備八萬兩白銀,我可保不占他的國城。你或許不知,前些日子我們不過三五百兵,攻下了土佐的高知城,你自認對馬可與土佐比嗎?”
“他既出資助軍,讓他朝貢天朝,為天朝之鎮守,仍不失封爵之。”
“若不然,我自引兵攻之。”
“回頭看看身邊這幾位,那都是打過土佐高知城的。從土佐返回,又來對馬,這等效率,若宗義如知兵,當可知不能敵。”
“對馬,天朝要定了。告訴他,沒有第二條路可選。”
“轉封別處,就算江戶那邊答應,也來不及。”
“沒有轉封之令,擅自離守逃亡,亦是死罪。讓他想清楚了。”
說完,把一本早已擬定好的文書交給了雨森芳洲,派了幾個人將其看管起來。
這是擬定好的計劃,海軍并不直接攻占對馬島,至少暫時不攻占。要等到在釜山站穩腳跟,把后續的軍隊送來之后,才能攻占。
但是海軍還是希望自己干一票的,只要把對馬一封鎖,軍艦一亮相,是可以把對馬藩逼的投降或者跑路的。
必要的時候,可以達成一種默許:對馬藩的人真的要跑,可以收了錢放走一些人,讓他們滾蛋。
主要是對馬藩的藩主和商人們關系匪淺,而且知根知底。海軍人生地不熟,這湊錢的事,還是交給地頭蛇更方便一些。
海軍的參謀們早就計劃過,對馬島上的商人和大名,肯定是要得罪的。
只要斷了朝鮮和日本的貿易,那就是斷對馬藩的財政收入,以及那些參與日朝貿易商人的財路。
反正要得罪,那就不如得罪的狠一點,把錢榨出來。
相反像是長州、平戶這些藩,本身在鎖國政策下也沒有貿易的機會,一旦開國,大順在軍事實力和技術占優勢的情況是,對這些大名極為有利。
走私可以壯大自己的實力。
開國可以擴大走私的機會。
近水樓臺先得月,這月是大順,近水之樓臺,便是九州島上諸大名。
他們可以狠狠壓榨一下農民,是真的能攢出來一波金銀,買些槍炮之類,將來說不定還能和江戶幕府對著干。
其實如果操作好了,是真有可能讓這些西南大名全在那看戲,出工不出力的。
誰出力,就打誰。
這些西南諸藩中,除了薩摩因為琉球的事外,其余的都是可拉攏分化的。
對馬的不同之處就在于這個島是要拿到手里的,商人是要趕走的,完全不需要拉攏分化,照死里得罪就行。
反正他們要的是銀子,島上的農民手里也不可能有銀子,將來再來一波“十而稅一”的仁政,足以收其心。
對馬藩的商人、武士、大名,與農民漁夫,根本不是相同的利益。
先把八萬兩銀子弄到手,剩下的再談。
反正要的是對馬島,又不是對馬藩藩主。真要是不等陸軍到來,就先把對馬島占了,那也顯得海軍本事,亦是眾人功績。
此時既是抓了倭館的人,這邊就不宜逗留了。
軍官們走出船艙,來到甲板上,饅頭拱手對趙百泉道:“趙大人,恐要大人先下船,在別的船上等朝鮮方面的人。”
“軍情如火,我等還要去對馬。與朝鮮交涉的事,就全拜托趙大人了。”
趙百泉知道自己只是負責和朝鮮對接交涉的,軍方的事他管不到,忙道:“好。既如此,我便去別的船上。只是關乎天朝顏面,若非來迎,我不能站在朝鮮土地上。那我預祝米將軍功成。”
放下小艇,換了艘船,趙百泉自去別的船上等待。
海軍不是水師,不需要從威海走到釜山,就得停靠補給歇息數日。留下了那些其余的艦船,戰艦揚帆,朝著對馬島而去。
在對馬島的海灣口處,饅頭遠眺了一下對馬島的灣口地形,點頭道:“此地不錯,有幾分像是威海灣。只是少了劉公島。”
“但是海灣太小,海灣兩側若置炮臺,固然可以封鎖,但海灣也只是和做沿途補給的基地,不適合長期停靠。”
“若得釜山,此地如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海軍若在,這對馬島上,是沒必要修炮臺,浪費錢的。”
參謀官也都點頭,完全無視港口里的那些不堪一擊的水軍關船,指點道:“子明兄所言極是。”
“這對馬島,是前出倭國的集結地。但不宜作為長久基地。長久基地還是釜山更合適。”
“只要海軍尚強,倭人也來不了對馬。修炮臺,駐軍少了,被倭人突襲得了,反倒對我們不利。駐軍多了,若和平時期,又浪費錢。”
“當然,拿到手是肯定要拿的。就算對馬藩決定投降,改換門庭,也就像那群蒙古首領一樣,封個子爵,扔回京城吃點俸祿就是了。這里直接可以改土歸流。反正…反正島上的支柱是貿易,貿易沒了,死島一座,宗義如應該會降。”
“就是那個老頭,是什么側用人。怕又說些寧死勿降之言。”
饅頭笑道:“所以才叫他去送信嘛。話都說明白了,對馬藩藩主自會有打算,提前知道了老頭的想法也好。免得到時候派人和咱們談的時候,不提前知道那老頭的想法,卻因為他精通漢語派他來談,豈不壞事?”
目送載著雨森芳洲的小艇靠了岸,軍艦繞了個圈子,分為三隊,先行拉開,繼續封鎖對馬與日本之間的海面。
對馬嚴原,棧原城。
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海面上的大船,宗義如捧著雨森芳洲送來的書信,默然不語。
信上寫的實在誠實,沒有半句名正言順之類的廢話,而是直白的利益。
對馬島,大順要定了。
現在轉投大順,還有封爵的可能。不然只有死路一條。
無非兩個選擇,但哪兩個選擇,都得給錢。
選擇退回日本,祈求日后轉封,是否現實不說,將來問罪說他不戰而跑,要轉封?
只怕直接要求切腹了。
投降大順,反倒是可以謀家族長遠。
如果大順非要對馬,對馬的貿易也就廢了。
如果只是糧食收入,對馬也就是個一萬石的封地,這一萬石并不是稅收一萬石,而是檢地之后所有收入一萬石,就算五公五民,也就五千石一年,這里面還得給家臣們俸祿。
對馬歸了大順,那還做什么日朝貿易?沒有日朝貿易,對馬值幾個錢?
信上說,若歸降大順,仍不失封爵之位,大順最低等的爵,是子爵。一年的俸祿,怎么也比沒有貿易的對馬高吧?
外面軍艦在那一擺,打得過還是打不過,宗義如心里還是有數的。
而且他也知道,土佐確實出事了,連土佐都能打下來,距離大順藩屬朝鮮這么近的對馬,還有活路?
反正對馬藩自古就有熟練站隊的本事,宗義如又沒有親兒子,只能把弟弟收為養子,也沒什么真正能在江戶做人質的。
只是雨森芳洲在前,未免有些尷尬。這等儒生,多半要勸他忠君而死,心里略微琢磨了一下,便有了計較。
錢,肯定要給。
大順是天朝,說話是算話的。
而且自己可以作為一個表率,叫人看看投降的好處,自不會輕慢他。
給錢,就可以讓家臣和商人們給。
只要說,給了錢,大順就能讓他們乘船離開,返回日本,這錢肯定是愿意出的。
自己就說自己作為一方鎮守,非將軍之命不可輕離。
商人們可沒必要非得在這一起死,不如交錢買路,只要大順能保證他們可以走就行。
家臣們也多參與貿易,手里也有錢,八萬兩湊一湊,還是可以湊出來的。
自己甚至不用出一分錢,留住家底。
既保全了自己,又算做了件好事讓商人們離開。況且大順要八萬兩助軍,自己或可收九萬、十萬,經手再截留一二萬兩,亦未嘗不可。
如今知道此事的,唯有雨森芳洲,這倒好辦了。先穩住此人,而后誘其自殺殉國即可。
“雨森君,我既為對馬守,既不可擅離,又難敵敵軍。如今之計,唯死一途,以報將軍。”
“然,我雖死,商賈何辜?其余家臣武士,亦可先退至九州,以備將來反擊,積蓄力量。”
“豈不聞,兵人一過,商賈受災?只怕這些兵卒燒殺搶掠。”
“唐人若有承諾,可湊齊八萬白銀,叫商人、家臣退卻。先生以為如何?”
雨森芳洲想了想,也覺得有道理,點頭道:“吾老矣,退卻亦不能殺敵,唯有陪藩主同死。主公之言,大有道理。只是我所編纂的《古今和歌集》已有小成,不忍付諸戰火。”
“籌銀之事,主公自決。還請主公遣人陪我回住處,將畢生書籍收好,請那些退走的商人帶回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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