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河的連隊高奏戰鼓,軍官擎著一面上書“仁義”二字的大旗,正式進入沒有任何抵抗的高知城下町。
劉鈺像是旅游一樣過了河,站在高知城下町的播磨屋橋旁,低頭看了看這座很出名的橋,忍不住笑道:“若是小時候,使使勁兒,我能尿到橋對面。”
身旁的軍官聽著這個笑話,暗笑道看來勛貴家里的孩子,小時候也這么玩?也有打趣的接話道:“大人年輕力壯,想來此時也定可以。”
劉鈺哈哈一笑,也沒有真的脫下褲子試一試,只覺得倭人眼中的名勝名景,著實有些寒磣。
站在這座小橋上,習慣性地朝著河里吐了口唾沫,卻并沒有成群的魚游過來。
抬頭問身旁跟著自己來的那個倭人師匠道:“這里便是土佐藩主的御用商人播磨屋家?”
用日語說了御用商人這個詞,若是用漢語他是不可能說御用這兩個字的。
倭人師匠點點頭,說道:“這便是播磨屋,負責給大名運送大米去江戶或者大阪,也經營紙張等業務。對面是柜屋,亦是本地豪商。這橋是私橋,為了方便兩家來往。周圍都是跟著藩主從掛川一起來土佐的武士,他們都住在這附近。但現在,應該都逃到高知城中了。”
既這么說,這里應該就是城下町的中心了,這個播磨屋和柜屋的主人,在高利貸和典當地名單上,也是名列前面的。
而且這兩家在之前的墾田許可中,還出資開辟了大片的良田,擁有很多的佃戶。
說起高知的豪商,那倭人師匠忍不住嘆息道:“就是這些商人,導致了領主道德敗壞。所謂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也。”
“富有田尸及新墾土地之輩,豐衣足食無所匱乏;而乃目睹天災天罰不知自撿,置平民乞食于不顧。至于彼輩自身,或則山珍海味,妻妾圍侍;或則引誘大名家臣于青樓酒肆,飲宴無度,一擲千金。際此民生艱難時節,彼輩依然錦衣玉食,游樂于優伶娼妓之間,一如往昔。此情此景,實同紂王長夜之宴也。”
“大人何不效古賢,散發鉅橋鹿臺財米,以救今日饑饉困頓之百姓?此等錢財,皆不義之財。”
劉鈺心道行家啊,散發鉅橋鹿臺財米…這不就是造反的標準模板?
散,自是要散的,卻不是現在。估計豪商們也都一起躲到高知城去了,此時也無甚可散的。
從這師匠的話里,也算是印證了劉鈺的判斷,在封建經濟慢慢瓦解的過程中,底層人對商人的恨勝過對領主的——只要允許土地買賣,哪怕稍微松個口子。
終究這師匠是儒生,哪怕他不是朱子亦非陽明,自稱古儒一派,可內心其實始終盼著領主實行仁政的,還沒到真正敢造反的地步。
商人,尤其是囤積土地的商人、有壟斷特許的商人,是最容易招恨的。幕府其實也是把這些商人當大肥羊來養,由他們吸收仇恨,時不時就出臺賴賬法令。
只要稍微松一下商人身上的鐵鏈,商人就會讓封建主知道什么叫富集財富的效率。至于是否合法,亦或者是否符合道德,劉鈺根本不想評判。
反正他在大順搞貿易公司和實業,最愁的就是大順高利貸的利息,讓他的一些利潤稍低的項目根本無法募集到資金。
五成地租亦算仁政的地租水平,更是讓大順占全世界四分之一的人口,愣是要靠海外貿易才能搞出工商業起步萌芽。
師匠的話,讓他對此時的倭國百姓情緒,漸漸加深了了解。
叫人砸開了播磨屋的大門,進到里面,果然一片狼藉,空無一人。
他也不想住在這種地方,市區過于危險,地形復雜,萬一真有不怕死的搞刺殺,肯定鬧出亂子。
“這樣,先張榜安民,只說我來此,非為財貨,乃為仁義。殺人者死、傷人者刑、搶劫者笞…”
將幾份重新書寫的榜文交到身后人手中,那師匠疑惑道:“搶劫者笞?大人這是不準備效古賢鉅橋事?”
劉鈺笑道:“武王散鹿臺之財,豈可謂之搶?發鉅橋之粟,豈可謂之劫?只恐這些財貨都轉移到高知城中了。不急,不急,先去張貼榜文。”
師匠不知劉鈺何意,但見陸戰隊的士兵肅立不動,對旁邊那些富商的房屋雖時不時窺探,可不得命令竟是紋絲不動,心下佩服,便和剩余幾個志同道合之輩一起幫著張貼榜文。
武士全都逃到了高知城,可城下町的人也不可能都逃過去。
高知城一共四十米高的小山,可能還沒劉鈺家里的花園占地面積大,也實在盛不下太多的人。
土佐藩剩余的武士蝸在高知城中,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劉鈺在這邊搞事情,他們無可奈何。
打又打不過,也不敢下來。
好在劉鈺之前一直散發傳單,宣揚自己是仁義之師,確確實實沒有搶劫之類的事發生,對于一些武士的家人也沒有施暴,并未騷擾。
城下町的人不怎么懼怕。畢竟不是西洋人,而是這些倭人經常聽說的唐人,并沒有太多的驚懼。
大多的商戶都沒有逃走,還是在城中,安靜的等待著他們的命運。
這些人,也是劉鈺準備使用的工具。
和不同的人,要說不同的話。
每個人的關注點不同,除了民族之外,可能很難找到一個把各個不同階層的人統合起來的大義。
城下町外的農夫,渴望的是土地,在意的是高利貸,等待的是自己質押土地的文書。
城下町內的商人,渴望的公平,在意的是御用商人的特權,等待的是有一天他們能和武士階層平起平坐。
于是這一次出榜安民的內容,都是圍繞著這些小商人。小手工業者的。
新的榜文上,劉鈺先講了一個故事。
“我在唐國便聽聞,爾等小邦有武士庶民之分。聽說有商人見武士的身上有個跳蚤,便好心出言提醒。卻不想武士大怒,揮刀便將其斬殺,說是跳蚤是畜生身上最多,說他身上有跳蚤,便是侮辱他是畜生。”
“若在唐國,莫說區區一個武士,便是宰相,若敢因此當街殺人,也必受戮。如此觀之,爾國當真蠻夷也。你們多是商人,想必你們平日也多受武士欺壓吧…”
以這個故事起頭,用很通俗的語言,拉近了和這些小商販的關系。
新的榜文把矛頭指向了兩部分人。
一部分這些小商人們羨慕嫉妒恨、恨不能為之的特權商人。
以及絕大多數的武士。
既然幕府的統治階層是武士,想要幕府害怕,就得證明自己有能力把非統治階層的人都煽動起來。
農民有人、商人有錢、一些鄉村教書匠有文化、落魄武士有武力。
一個都不能少。
這是做給幕府和大名看的,為的就是幕府沒辦法進行全面動員。
明明有四十萬在籍武士,卻最多敢用七八萬組成幾個機動兵團,大部分還是要留在各地城中維持統治。
榜文的最后,是劉鈺的法令,說是城中一切照舊,如有發現搶劫者,可前往播磨屋橋附近匯報。
隨后便派出軍隊,先控制了米鋪,強制要求開門營業,并且進去搜查了一下存米的情況。
又叫買米的人不得多買,每人每天只能購買一定的數量。
隨著米鋪被強制開門,只用了一天時間,整個城下町就再度運轉起來。
又一次上演了一下當中鞭笞“搶劫”士兵的戲碼,倭人皆稱仁義之師,開始有越來越多的人走出屋子,前往城下町東邊的一處空地,聽劉鈺等人的宣講。
城下町的一些人上過寺子屋,認識一些字。
前幾日劉鈺把傳單隨風散發的時候,城中的武士到處搜檢,可還是有一些膽子較大一點的,將這些傳單悄悄收好,對于上面描繪的“仁政”向往不已。
那是大順都沒有的仁政,可那也是這些自小不自覺接觸過儒學的人所能想象到的合理的仁政。
所描繪的世界,就像是切支丹教徒眼中的天堂。天堂尚且需要來世,可這樣的仁政,似乎近在眼前。
城下町的東邊空地,越來越多的人跑來聽仁義唐國之人的演說,劉鈺也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自己此番來非是為了土地和財貨,乃是為了幫助倭人建設王道之土、行仁義之政。
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和這些城下町的小商人,劉鈺就抓著武士特權、特權商人這兩件事說。
好在他是讀過前四史的,一篇《貨殖列傳》,足夠引經據典,說商人對于國家是有用的,是促進財富流通的,四民之一并不低賤,從精神上取得了這些小商人的好感。
又憑借公平的買賣,獲取了這些商人的信任。
隨后他就公開宣布,正常經營的商人是好的、但是放貸的商人是壞的,尤其是放貸而讓農夫用土地質押、憑借天災低價購買土地的高利貸商人,是不符合“仁政”的,是要處置的。
并且公開點了一下那些農夫提供的放高利貸和囤地的商人名單,派兵守在了他們的家門口,并且給他們兩天時間,將所有的質押文書送來,否則的話就要受到懲罰。
大部分小商販既沒有放高利貸的資本,也沒有參與土地貿易的人脈,不少人或是帶著一些良心、或是帶著一種幸災樂禍的心態,對這項聲明拍手稱快。
在限定的時間到來之前,半數的高利貸商人乖乖地把質押文書送到了劉鈺手中。
但是那幾個真正的大商人,卻都躲到了高知城中,他們的家里并沒有留下什么人,糧食和金銀也都轉移了,這也在劉鈺的意料之中。
當著許多圍觀者的面,劉鈺訓斥了一番那些放高利貸的商人,又下達了幾項根本沒有意義的命令:
所有貸款的年息不得超過百分之二十。
所有貸款,連本帶利償還到一倍本金之后,無論本金是否還完,都視為還清了。
至于能否實行,劉鈺根本不在乎,他又不會在這里太久,馬上就會離開。就像是所有在野黨在在野時候許下的諾言,聽起來總是那樣美好,這些畫餅自是引來了許多欠債的小商販的擁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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