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賺錢肯定是賺錢。這些天我一直在倭國那邊,朝中有些事不太清楚。問題是朝廷準備把蝦夷的買撲費定個什么價?一年多少錢?”
齊國公、翼國公這些天一直關注此事,待劉鈺一問,自是如數家珍。
“兩年免征。買撲一次一甲子六十年。從第三年開始征錢,前十年每年五千兩。十年后每年額定四萬兩。”
這個定價可真的是不怎么高,偌大的蝦夷地,可開發的土地面積極多。加之又多是火山灰地,肥力很高。緯度雖和海參崴差不多,但氣候溫暖和積溫,因著暖流的緣故,倒是和遼東差不多。
劉鈺心里盤算了一下,十年后每年定額四萬兩,在大順這邊也算是比較標準的大縣的收入了。
在去日本談判之前,朝廷發生過一件事,劉鈺印象非常深刻。
當時在推廣文登州的攤丁入畝制度,直隸的一個名叫“獲鹿”的縣,當地縣令干的挺積極的,就上了一份迎合改革的統計報表。
結果拍馬屁拍到了馬蹄子上,被皇帝當成了反面教材,在朝會里大肆諷刺了一番。
其實干的不錯,就是寫報表寫的太扯淡。
那份報表,既讓劉鈺了解了一下大概每個縣的農稅收入,也讓劉鈺大開眼界知道了許多神奇的度量衡單位。
其奏報曰:本縣上中下三等土地,合計十三萬八千八百八十九畝二分一厘三毫二絲八微,折算丁口銀入畝,合計征收畝稅二萬兩千三百六十六兩五錢八分八厘三毫四絲一忽二微九織六沙二塵二埃七渺二漠九虛一澄四清六靜…
精確到了小數點后17位!
縣令的本意,是想借此體現一下自己工作認真、絲毫不差、錙銖必較,以求上面表揚。
但當時皇帝正在整治這種“辦虛不辦實”的問題,在朝會上皇帝把這封“報功”的奏折當眾宣讀,就差破口大罵了。
當即叫人擬旨,說也不求你能稱出來“一澄四清六靜”這樣的重量,只要能把厘毫后面的絲、忽、微、織、沙等稱出來,做出這樣的度量衡,當即賞他一個子孫六品承直郎的散官。
有把稅銀算到小數點后17位的時間,干點實事行不行?但終究實績干的還不錯,也就訓斥一番了事,并沒有擼掉。
劉鈺對這件事的印象非常深刻,所以一個直隸的縣,一年畝稅加丁稅,實際上也就兩萬兩左右。
朝廷把蝦夷的征稅目標,當成是一個直屬州,兩個縣的包稅標準。
在朝廷看來,朝廷賺大了。一分錢不用花,蠻荒之地居然趕得上直隸的兩個縣,而且日后移民實邊的目的也能達到。
在劉鈺看來,承包的墾殖公司賺大了。一個面積相當于云南省、漁業資源極其豐富是世界級的大漁場之一,一年承包費居然只要四萬兩銀子…
當然,這個賺的前提,是大順有一支能強迫日本開關、強迫日本放開糧食市場的海軍。
否則的話,可能朝廷不但收不到錢,還得花錢獎勵墾殖。
同樣的土地,在每個時代的價值都不同。
偌大的加拿大、五大湖區,在法國政府眼里,此時的價值比不過一個海地。
在英國政府眼中,北美十三州的價值,此時也趕不上加勒比的幾個小島。
而于現在,朝廷眼中,極具戰略價值和可墾耕地面積的蝦夷,完全比不過河南的一個縣。
十年后收四萬兩,已經算是給足了蝦夷面子,也側面體現出朝廷對于買撲制的期待。
不過蝦夷地的開發經驗,用在別處好像是不適合。要靠民間資本,就需要有個極大的市場。劉鈺常用刻舟求劍的比喻,蝦夷能用的辦法,用在西域就不行。
然而終究算是一個比較好的開端,大順也開始嘗試用自己的方式快速殖民了。
四萬兩,確實不多。
“父親、岳父大人,如果是這個價的話,肯定是賺的。我也不說假話,這里面的利大得很。但這個事兒,我覺得還是再上奏陛下說清楚。朝廷必須要明確一件事,那就是這個墾殖公司必須要作為一個整體,作為一個虛化的人。”
“既然全都承包了出去,在蝦夷的一切活動,均視為這個虛化的人在做。這個虛化的人如果犯了錯,朝廷是要按照法度追究的。”
“但這個虛化的人,和那些投錢的、實在的人,不能是一回事。”
“里面的股東犯了事,不能牽扯到公司。尤其是在勛貴帶頭入股的情況下,這件事不說清楚,勛貴帶頭反而就成了壞事了。”
有些話不必說的太直白。在這個有株連九族的時代里,勛貴站得高,一旦跌倒跌的也狠。
大順只是因為一些特殊的開國因素,開國之后并未大規模屠戮功臣。但之后,勛貴跌倒的也有不少。
到時候萬一牽扯太多,犯事的勛貴又是公司股東,只怕朝廷直接把公司沒收了。
這是劉鈺一直想說的事,之前在松江那邊屬于皇帝特許,劉鈺用個人信譽作保,而且那里的商業氛圍也更濃一些。
加之貿易公司只是涉及到外貿,蝦夷開發卻涉及到大順朝的命根子的東西:土地。
既然皇帝想讓勛貴帶頭,或者想把勛貴的錢往邊疆扔,那么這就是一個趁機說清楚的機會,最好是出臺法度。
即便哪怕君言即法,法度就是放屁,皇帝隨時可以違背。但有也比沒有要強。
伴隨著日本戰敗、即將下南洋,以及對瑞典貿易的談判,大順即將迎來一波工商業的飛速發展期。
地基打不牢,就不可能持續發展,商人和富戶對于“合股買賣”依舊有所疑慮。
這事對朝廷來說,應該也算不得太大的事。
齊國公一聽就明白了關鍵處,笑道:“此事當該如此。也就是說,如果這件事解決了,蝦夷就大有賺頭,是嗎?”
劉鈺點頭之余,又道:“且放心,就算那些魚蝦海貨俵物,也賺回來了。倭人會捕魚,難道咱們這邊就不會?制作俵物之類,學就是了。我看,只要朝廷那邊能立下在商業上不株連的規矩,既不會缺了投錢的人,也不會少了將來的利。”
這句話算是一顆定心丸,兩個老頭兒都安了心。
都是自己的骨肉,有本事的自己去掙爵位,運氣好的出生就注定襲爵。可那些沒有掙爵位本事、又不能襲爵的,終究是自己的骨肉。京城的諸多勛貴是琢磨著多留一條路的,也算是開枝散葉。
前朝的勛貴到了后期,主要心思都用在這弄點地、那屯點田上了。大順這邊也差毬不多,但皇帝現在要整治,總也不好頂風作案,加之這幾年投資貿易、或者玻璃等公司的產業,回報率也還算可以。
雖比不上高利貸,但勝在穩定。即便他們不懂商業的運行機制,卻也知道伴隨著對外交流的增多,貿易上來錢未必就趕不上囤地。
兩家商量了一下,決定各自出個兩萬兩。日后大部分都要分給不能襲爵的子女,雖說詩書傳家遠,但劉、田兩家因著劉鈺的關系,看到了另一種傳家遠的可能。
十余日后。
京城東江米巷附近的那座天主教堂附近,聞訊趕來參與這一次蝦夷開發的豪商、富戶的馬車,已經堵住了路。
朝廷打贏了日本,并不可喜,相反很多人覺得要是贏不了才要震驚,贏個扶桑那不是手拿把攥的事嗎?
一朝稱臣的熱度幾天也就散了,最多也就是士林中的激進年輕人們,又寫了一些漢唐風味的詩篇。
但開發蝦夷的熱度,卻是一天天的熱了起來。
大順禁教之后,鑒于宮廷里還有不少干活任職的傳教士,京城的教堂也沒有全都封閉。天主教堂留了一座,是當初利瑪竇建的那座宣武門教堂。
東江米巷這一個,是當初跟隨張獻忠的意大利傳教士利類思建的,就被封禁了。
如今已經成為了京城的一個票據交易所,這些年松江的貿易發展起來了、蘇州等地的漕米也走海運,對于京城的影響是巨大的。
一方面錢除了買地或者埋在地里,還有了別的去處。
二則漕米走海運可以攜帶十分之一的免稅貨物,嚴重打壓了運河漕米系統的貿易。海運成本又低,速度又快,松江那邊的資本又雄厚,加之股份制抱團,數年時間已經基本打趴了運河往京城送的南貨。
期貨的雛形早就出現了,現在伴隨著海運南貨的發展,京城也有了類似的活動。官方默許,商業活動一多,朝廷索性在禁教之后廢物利用,就把東江米巷的這座教堂,改成了票據交易所。
今日正是售賣蝦夷開發股的日子,朝廷拿了一部分內部消耗了,今日也把各家的銀子運了來,以示明碼標價不會暗箱操作,日后折算股份分錢便是。
為了讓眾人安心,朝廷這邊也特意讓“鯨海侯”主持商賈的接待活動,畢竟這幾年風頭正盛的就是他,在商賈心里也是個相對來說更值得信賴的朝廷中人。
不少富商站在路邊翹首以盼,等待著鯨海侯府的馬車和儀仗抵達。
商人們此時其實很矛盾。
一方面,商人內心盼望的是朝廷“無為而治”,啥也不管。
另一方面,商人又需要朝廷官員的儀仗、朝廷的權威,來確信這筆買賣是朝廷許可并且還支持的。儀仗越高級、朝廷的權威越大,反而越容易相信,覺得此事靠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