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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零二章舉著復古的大旗往前走

  劉鈺愕然,忍不住問道:“剛才在宮門外,我不是看到那羅剎人與岳父大人談事呢嗎?怎么不問羅剎,反倒問起了蝦夷?”

  一邊說著,一邊引著齊國公進了正堂,翼國公也在場。

  上了茶之后,就屏退了下人。

  雖然南洋策略是朝中機密,翼國公也不管事,但這件事皇帝也沒瞞著他。一來以視信賴,二來田索、劉鈺等人都涉足其中,索性也就說了。

  待坐下后,齊國公品了口茶,這才笑道:“羅剎人的事,有什么可談的?”

  “《孫子》曰: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最次攻城。”

  “《六韜》亦言:善戰者,不待張軍;善除患者,理于未生;善勝敵者,勝于無形;上戰無與戰。”

  “與羅剎一事,伐謀、伐交。羅剎人已經坐不住了,談判的事十拿九穩,還有什么好問的?”

  “倒是這件事之后,外交部可謂是站穩了。一兵不出、一錢不花,便拿到許多土地。你之前不是說,戰場上拿不到的,談判桌上也得不到嗎?”

  “這話果然沒錯。敵人知道你在戰場上能拿到,談判桌上就能拿到;敵人以為你在戰場上拿不到,談判桌上就拿不到。”

  “但打仗就得花錢。若能根據外交局勢,縱橫捭闔,便可少花錢、少死人。陛下叫我暫管外交部,我倒是不會把一切希望都放在外交上。但這種時候,矯枉過正,自當猛吹外交的作用,淡化軍隊對羅剎的威脅起的作用。”

  劉鈺連連點頭,不想一旁的翼國公忍不住笑道:“老田,你這是去歐羅巴轉了一圈,見多了霸道,竟是心無王道了。”

  “外交到底有沒有用,和土地、財富都無關系,而是關乎義理,關乎天朝還是不是天朝。”

  “羅剎國的事,不就是以夷制夷嗎?換個名字叫外交,禮政府的人卻知道根本就是以夷制夷。”

  “事兒哪有那么簡單?如果要那么多的土地,就要放棄天朝的尊號,你覺得朝中是要土地?還是要天朝?”

  “這事兒,以后麻煩著呢。你二人倒是樂觀。”

  劉鈺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道:“漢也用以夷制夷,宋也用以夷制夷,卻大相徑庭。漢以夷制夷而勝服西域,是有博望、定遠,甚至試圖去通羅馬。這件事本就類似,陛下也準備以博望侯尋大月氏為盟之事,來定外交部的合理。”

  “畢竟,張騫是郎官,學的也不是經學禮儀。”

  翼國公呵呵哂笑,說道:“你覺得漢唐雄風好,所以以為拿漢唐做例子便能說服?有人還覺得漢唐不好,皆為反面殷鑒呢。就像你覺得長得高好,自覺別人都會說你看他為什長得高,便要有學有樣;可要是有人覺得長得矮才是好呢?”

  “平日叫你多讀書,不要總讀那些雜書霸道,你就是不聽。”

  “你讀的書,和別人讀的書就不一樣。同樣的東西,在你們眼里也就完全不一樣。”

  “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你不讀書,只知己、而不知彼,可不是個好事。正好,你也從威海回來了,過些日子多看看書。就算過些日子下西洋,船上時間也多看看書,多讀讀經、子。”

  “讀的時候,不要拿你腦子里想的那一套去琢磨對還是錯。”

  “而是清空你的腦子,把你當成個初生的嬰孩、剛學識字的蒙童,去理解那些書到底是什么意思,才能理解他們是怎么想的。”

  教訓了一通,劉鈺也不好說什么,恭謹稱是。

  心里卻道,話是這么說,可我兩世為人,三觀早就定型了,又不是青春期之前,可以靠看書扭轉三觀,這時候怎么可能做到純凈如嬰孩去理解書中的意思?

  訓完之后,翼國公又道:“罷了,也不知你能否聽得進去。既是你岳父問你蝦夷的事,就不談這個了。我也不在乎羅剎的事,更在乎蝦夷的事。”

  說完,兩個老人相視一笑,顯然相對于羅剎邊界問題,兩人更在意蝦夷。

  劉鈺見狀,奇道:“看似父親也很在意?”

  “自然在意。朝廷要開發蝦夷地,要效宋元時候‘撲買’制度,包稅租出。若如貿易公司一般,作價撲買出去。如今京城都在討論此事,前些日子你在倭國,并不知曉。如今有錢的,都在觀望,想要知道到底值不值那么多錢,一個個心底沒底。”

  “再者,朝廷又出了禁令,不準勛貴囤積土地,嚴令退地。你是封爵了,你大哥也能襲爵,家里總得給你剩下的兄弟們留些產業。像你說的,雞蛋不能都放在一個籃子里。如今朝廷要重啟撲買制度,自要慎重選擇。”

  可能是壟斷權的名字不太好聽,畢竟太古典了,得古典到春秋戰國時代。叫榷吧,名聲又不太好。想來想去,翻出來了不太古典、宋元時候的撲買、買撲。

  明初的匠戶制度,伴隨著經濟的發展,逐漸瓦解。

  大順定鼎天下之后,民間資本漸漸積累,又廢除了各色匠籍,這種源于“鹽鐵專營、但官方的行政能力有限沒法全面監管控制、不得不允許民間資本介入開發”的手段,也就不得不再度復興。

  所謂買撲、撲買,也就是傳說中的“宋朝、元朝的包稅制”。放到如今各國的貿易公司上,也算是一個變種。

  國家規定哪些是只能官營的,但官營一缺資本、二無管控能力、三則貪腐過多、四則官員根本不足行政成本太高,那就拿出去一些承包出去。

  山海、河川、礦山,理論是都是朝廷的。

  比如蒙元時候的某個水銀礦,承包給個人,每年按照約定的數目給朝廷多少水銀,剩下的歸自己。

  那時候還不是銀本位,很多還是實物稅。

  到了現在,基本算是銀本位了,水銀也好、銅鐵也罷,全都折算成銀兩承包就是。

  松江的貿易公司,算是開了個頭。

  理論上就是朝廷把關稅折了個價,包給了貿易公司。到底賺了多少,朝廷也不管,只要你把每年的壟斷費交齊就好。

  這東西算是個雙刃劍。

  用來管農業、搞農業包稅,那是嫌死的慢了。

  但對于原本就管不了的走私等而言,這又是有效的,可以充分調動民間資本的積極性。

  大順在貿易公司上得了經驗,朝廷也賺了便宜,這一次在開發蝦夷、移民鯨海的問題上,也準備試著辦成一個實驗區,嘗試恢復宋時的買撲制度。

  翼國公將劉鈺離開的這段時間關于蝦夷地開發的討論大致一說,劉鈺也就明白了。

  一方面是受貿易公司成功的影響,另一方面也是借鑒了日本在蝦夷的那一套辦法,商人承包制。

  于是朝廷也準備將蝦夷的漁業、土地、礦山等承包出去。

  只要給錢,朝廷基本不管,唯一的條件是只能雇傭天朝人或者蝦夷,不能雇傭朝鮮人、日本人。

  朝廷的想法也簡單,你花了錢,就得想著賺錢。

  你想賺錢,就得開發。

  你想開發,就得找人手。

  你想找人手,就得從本土移民。

  你想從本土移民,朝鮮橫在那路線固定,最適合的外遷人口就是淮北魯南等地的大量貧民,而那里因為水患等因素,每年都有一大堆的災民。

  到頭來,朝廷一分錢不用花,鯨海周邊就能有足夠的人口,還能緩解一下淮北地區的人地矛盾。

  這有點像是殖民地模式,而且是很標準的那種英國北美殖民地的模式,承包給殖民公司、授予壟斷權。

  想要復制類似手段,有許多先決條件。

  其中一條就是“賺錢”。

  比如弗吉尼亞公司,就是靠煙草撐起了英國在北美的第一塊殖民地;法國則是靠“撲買”毛皮。

  總之,商人和資本不是為貧民服務的,得有利可圖才會去。

  蝦夷這地方的先決條件,就是日本開放、同時日本開放糧食貿易,缺一不可。

  缺一條,那破地方就算白給人,都不會有人去的:想去的窮人去不起;去的起的富人不可能跑到那去當個三十畝地一頭牛的自耕農,來個階層倒退。

  搞成撲買制度后,這就可以解決很多問題。

  廢除賤籍的疍民等,可以被雇傭去那邊摸魚抓蝦,賣給日本。

  淮北地區的大量貧民和失地百姓,可以從山東東南的港口出海,那是最近的路線。可以被雇傭到那邊開發,緩解人地矛盾。

  可以解決鯨海周邊漢人稀少、將來擔心被人奪回去,以及應對沙俄東擴人口對邊疆地區的蠶食。

  當然,最關鍵的是朝廷不用出一分錢,而且還有的錢賺。

  就像是很多去南洋的移民,是在本地真的活不下去了,才不得不往外面跑。即便那樣,他們出海也有很多,是“去了之后干活還船票”,結果就被扔進了甘蔗園,敢跑就威脅告發荷蘭人說沒有居住證。

  指望官方移民,毫不現實。大順要有這樣水平的組織力,能搞上百萬人口的移民大開發的水平,早沖出亞洲了。

  之前劉鈺搞得移民方式,基本是這樣的,只是之前不過小打小鬧,這一次朝廷是要真正弄點大的。

  而且可喜之處,既是來源于不太遠的傳統“買撲”制,又可以借鑒弗吉尼亞公司的經驗。

  至于是否賺錢,肯定是賺錢的。

  蝦夷的魚蝦等俵物,在日本也是上等貨,單單是這些一年就不少銀子;而日本就算聽信了劉鈺的“四兇”之論,人口也就是保持在千萬級別的水平,糧價也不會太低。

  朝中的改革派又不只是劉鈺一個人,給了新思路,自然也就有人可以運用運轉。皇帝應該也是考慮把勛貴們的錢都往邊疆扔開發邊疆,同時用利潤代替在國內兼并土地,一舉兩得。

  雖然外面傳聞的挺好,都覺得大為有利可圖。

  但正所謂近水樓臺先得月,到底有沒有利,兩家還是直接問了劉鈺,以做到心里有數,決定投多少錢。

  劉鈺心里想的則是,果然,在大順改革,想往前走,只能打著復古的旗號…好在歷史足夠長遠,總能挖出來一些新東西,打著復古的旗號用。今天能挖出來“買撲”,來解釋殖民公司乃古之故事,明天說不準也能挖出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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