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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二章 借勢做正統

  其實他已經被太宰春臺說服了。

  確實,劉鈺說的很直白,日本多金銀,故而懷璧其罪,早晚要開埠的。

  也的確如太宰春臺所言,幸好是大順要求開埠的。

  若是換了南蠻夷狄呢?

  只怕日本儒生必然不滿,攘夷之論定然四起。必要想辦法要求閉關、驅逐蠻夷、繼續鎖國。

  這幾乎是必然的。

  這不是單純的技術問題,而是一個涉及到文化體系、千余年來的思維方式和文化自豪的問題。

  如果不以中華的衍生文化為自豪的話,新井白石等諸人也不會在朝鮮通信使面前文化自卑,認為朝鮮處處羞辱。

  相反,若是大順這邊強迫日本開埠貿易,至少在學習實學技術等方面,阻力會小得多。

  山鹿素行那一套日本文化自生論,此時本就不是主流。而因為被大順逼迫著開關、世界天子還不是昂撒人,這種妄圖脫離體系的思潮也必然煙消云散。

  換了南蠻入侵強迫開關的話,是繼續閉關攘夷還是開關學習的爭論的烈度,即便比天朝遇到這種情況要低、比朝鮮要低,但肯定也會持續個十年二十年不止。

  “春臺兄果有遠見,確實如此。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此事確實未必是壞事。只是兄言,效遣唐使制度,又要不同,何解?”

  太宰春臺笑道:“十三經,本國又不缺。唐人可解,我國亦可解。既有圣道于其中,最終殊途同歸。唐國郡縣、本國封建,一些制度又不好照抄。是以此次遣唐,當不學經、而學器。”

  “你我都是古學一派,本來就該屏蔽后世胡亂解讀的干擾,方能讀出孔孟本義。若是去唐國學經,反倒亂了學問。”

  “器則不同,各色實學學問,又不能靠十三經參悟出來。這才是要學的東西。”

  荻生徂徠一派,自開創之初,便是重才輕德。何以謂之才,這便是所謂的器了。

  太宰春臺覺得反正古學派要研讀先秦經典,那么在儒學上,其實完全沒必要和大順進行過多的交流。

  大家都是人,都研究先秦經典,大順那邊的人,也未必一定強過自己。倒是實學,經此一戰,可以明顯看到巨大的差距。

  而且這東西也的確不是從十三經里就能悟出來的,還是得要進行交流才行。

  山縣周南心里同意,便道:“其實此事已有找落。幕府的宗武殿下,即將赴唐修好。幕府也在召集儒生,要求舉薦一些有學問的儒者,跟隨前往唐國。”

  “你我的門人弟子,也有不少,正可推薦他們前往。期間可叫他們多學多看便是。”

  德川宗武要前往大順修好的消息,并非秘密。前往大順也有些不少的人跟著,除了應有的儀仗之外,醫學學生、儒學學者,這都是要去的。

  這個年代,古學一派力壓朱子學,雖然朱子學是日本的官方學問,但在民間的影響力,還是各色古學派占優。

  尤其是伴隨著木下順庵,以及其最后一個弟子雨森芳洲的死,朱子學現在沒有能扛起大旗的人物。反倒是古學派這一邊,人才鼎盛。

  雖然古學派無限可分,山鹿素行、荻生徂徠、伊藤仁齋、太宰春臺、服部南郭等人的思想各異,但都是打著古學派的名頭。

  朱子學是一套定型的學問,是不是異端一眼就能看出來。

  古學派則是重新研究先秦古籍,自然會有諸多不同的解釋,本就是托古言志的東西,流派紛呈。

  故而這一次德川宗武要去往大順,終究還是要從名望日高的古學派中挑選一些人才。加之也聽說大順那邊并不興朱子學,所以多派朱子學的儒生前去,可能會吵架,而且實學一項也確實是朱子學儒生所不太擅長的。

  山縣周南這一輩人都老了,加之即便是允許古學派的儒生跟隨前往,可官方代表肯定是朱子學一派的。只論輩分的名望,此時朱子學一派里和山縣周南這群老頭,在學術延續上都差了一輩,所以他們是不能去的,只能挑選弟子前往。

  論及弟子,古學一派亂七八糟什么都學,農學兵學都有人才,也確實更合適一些。

  然而太宰春臺卻道:“此番前去修好,不過一時之舉。欲要真正學習唐國學問,還是得像我說的,復遣唐使之策。”

  山縣周南苦笑道:“這需得上書將軍。然而如何上書?”

  他在長州藩是有能量的,弟子很多都是長州藩的支柱,他自己又是明倫堂的學頭,如果只是走官方渠道,他是最合適的。

  問題是長州藩這一戰表現的太差不說,幕府對長州藩向來忌憚,讓長州藩藩主在這么個節骨眼上,請求將軍重啟遣唐使制度,只怕不行。

  就算是個好想法,若是長州藩請求,幕府多半也要仔細思量,懷疑長州藩是不是借助關西古學派人數眾多的優勢,想要搞事情。

  思索一陣,山縣周南猛然想到了一個合適的人選,他們老師的弟弟荻生北溪,如今正在江戶,是將軍的幕僚。

  當初將軍上位之后,擔心舊人的勢力過大,罷黜了新井白石,但終究身邊還需要一些儒生作為參謀幕僚,加之荻生加本是醫生,就選用了新井白石推薦的室鳩巢和荻生北溪。現在室鳩巢已死,荻生北溪已然是將軍身邊最有影響力的儒生了。

  雖說哥倆一個是古學派的創始人,一個是朱子學的忠誠信徒,互為異端,之前也少交流,但這種事似乎還是找他代說最是合適。

  只是將想法說出口,太宰春臺立刻否決了山縣周南的想法,壓低聲音道:“今日事,正是我古學派壓倒諸異端的時機。”

  “漢有公車令,凡吏民上章,四方貢獻,及被征召者,皆由其轉達。得其善者,辟為郎官,采納其言。”

  “我古學一派,向遭攻訐,非是官方正統學問。如何不效漢書公車上書之舉,聯絡門人、友朋、日本有識之士,上書幕府,請求復遣唐使之政?”

  “此非為私,乃為公。”

  “復遣唐使之政,是為公。”

  “正儒學真義、去宋儒偽學,亦是為公。”

  “況且三山五岳,有識之士,才俊之人,又非只在一藩,將軍亦不會以為此諸藩之異心。”

  大膽的想法一經提出,山縣周南頓時吸了一口涼氣。

  這…這可不是小事,而是可能堪比赤穗事件、大君國王號事件影響更大的大事。

  若說能量,肯定是有。

  古學派弟子眾多,交游也廣,各藩都有熟人。江戶那邊的熟人也有不少,單單是山縣周南認識的,就有不少名醫。

  這時候五臟六腑的理論依舊主流,雖有懷疑者,但距離歷史上解剖尸體證明五臟六腑不對、開啟蘭學醫學傳入事件還差十幾年。這時候所有的名醫,都是漢醫,他們肯定是希望幕府這邊允許他們去求學的。

  儒生、醫生,在日本幾乎也算是近親職業。儒生的弟子多、醫生的弟子也多,病人也多,聯絡一下,確實是可以浩浩蕩蕩的。

  這么做固然有風險,但若是做成了,回報也大。

  他們這個年紀了,也不盼著能當官或是怎樣了,反正也沒幾年活頭了。而且荻生徂徠的名聲不好,不可能做幕府的幕僚官;山縣周南則是長州藩的人,就沒聽說長州藩的人能做幕府幕僚的。

  但若做成了,一則可以復遣唐使制度,二來也可以極大的擴大古學派的影響。

  這幾年古學派頗受攻訐,林家人和朱子學弟子,抓著古學派“重才輕德”的思想,尤其是抓著荻生徂徠政談一書中關于唯才是舉、道德和才能分離的說辭,大加攻訐。

  這幾年幕府的財政又有好轉,之前許多拍腦袋的政策被廢棄、力圖維系小農經濟和反動的諸多改革也幾乎全部失敗,商品經濟不斷發展,這就又出現了通病。

  即文藝復興時候意大利城邦的道德敗壞、明末商品經濟發展帶來的市井道德“敗壞”,現在也輪到日本了。

  朱子學把這個大帽子扣到了古學派的頭上,認為正是因為古學派的興起,才導致了民間道德敗壞。

  歷史上幾十年后的“寬政異端學說禁令”,其實也是用的這個大帽子,在官方上廢止了古學派。

  除此之外,古學派這幫人,也確實做的“過分”了。

  有辱罵幕府的、有斥責幕府的、甚至太宰春臺的弟子就有早早搞出過“尊王倒幕”學說而掉腦袋的、還有他們這幫子老頭的下一輩里呼吁經濟改革的、呼吁開國的,呼吁遷都的、呼吁一統的…總之幕府禁掉他們也不冤。

  但凡走到“復先秦儒學之真義”這一步,必然思想混亂。朱子學是不是異端一眼能看出來,古學派各自都說自己才是真儒,思想可謂百花齊放,不亂就怪了。各種打著儒家名號,搞法、墨、道、名、農,但偽裝的再好,總會露出尾巴,這一點幕府此時已經覺察到了,官方的朱子學這邊的人也已經借勢反擊了。

  如此風氣之下,連長州藩的明倫堂,那也是打著朱子學的名號,其實偷偷摸摸地教古學派的學問。

  太宰春臺要搞公車上書,也正是試圖利用這個機會進行反擊,把開國之后正統思想的主導權,捏在手里,從而徹底干掉朱子學。

  歷史上,古學派差一點就成功了,以至于幕府內部都有了“拆了圣堂”的討論,但結果就是朱子學的全面反撲,搞了寬政禁學。

  既然異端之間就要互相搞,如何只能等別人來搞死自己,自己不先去搞死別人?

  看著太宰春臺熱切的目光,山縣周南回憶著萩城一戰的心驚,以及之后被俘所見的震撼,一咬牙道:“此事,可行!此為公也,非為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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