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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六章 河豚之喻(上)

  古有漢文賈生坐論不問蒼生問鬼神;今有劉鈺和阿部正福不問開埠租借問人口。

  兩人相談甚歡,越談越是投機。

  一個本有此意,一個曲意迎合,談話談到最后,話題越發反動。

  若在五十年后的巴黎,斷頭臺C位是保準的。

  兩人一直談到半夜,阿部正福意猶未盡,雙目炯炯有神,不住地點頭盛贊劉鈺的看法。

  強忍著心中對知識的渴望,阿部正福還是叉開了話題,和劉鈺商討了一下開埠后的一些細則。

  一直到天色將曉,阿部正福才依依不舍地送劉鈺離開。

  后面談到的一些開埠的細則,劉鈺也沒有壓迫太狠。

  在一些阿部正福覺得不起眼的地方緊了緊、在阿部正福覺得要據理力爭的地方松了松。

  回到船上,天已經大亮了。

  往年這時候,兵庫津的北前船已經開始大規模出海了,但今年情況特殊,這些船主都在忙著和大順這邊的海商訂貨。

  以往要去蝦夷,現在蝦夷暫時是去不成了,那就不妨晚走一兩個月,拿到大順這邊的貨物再說。

  大順海商的代表已經開始去和日本這邊的人接觸,準備雇傭一批人營造倉庫。

  劉鈺也沒有再這里繼續逗留。倭王肯定要去天朝朝貢的,這件事沒必要非要加在條約里,而是讓倭王主動前往就好。

  畢竟條約里還有三億多兩的利滾利利息呢,倭王不去朝貢,天子可不會免了這些利息。

  估計此時正在搞一些禮儀流程,估摸著可能會朝貢一些鮑魚海參之類的東西。幕府那邊也肯定會派人去,只是什么級別,那暫時就不得而知了。

  按照約定,要在四月十七日于下關換約。想來日本這邊的朝貢團,也會在四月十七日換約之后前往下關,和劉鈺一起前往京城。

  四月十七日是個分水嶺。

  大順可以和獨立的日本簽訂這種不平等條約,但不能和朝貢國簽訂這種條約,面上說不過去。

  只要錯開這個時間,哪怕四月十七日換約、四月十八日決定朝貢,那也是雙方都能接受的。

  面上大順對朝貢國很照顧,撮合琉球和日本,化敵為友,免除三億兩利息。

  面上日本也不是被逼著朝貢的,而是換約之后,深感天朝軍威,效遣唐使舊事。積年不貢,使團級別高了點而已。

  返回下關之后,朝廷那邊派來的儀仗也已經到位,這代表著帝國的顏面,不能丟份。

  十六日下午,距離換約還有一夜時間,松平輝貞按照日本這邊的禮節,邀請大順這邊在下關的大小官員赴宴。

  地點就選在了下關靠海的一處適合觀潮的地點,正值農歷十六,潮水正大。既來下關,又不可不嘗河豚,正宜品河豚而觀潮。

  明日就要換約,大順這邊的大小官員也就跟著劉鈺一并赴宴。

  朝廷這邊新派來換約的禮儀官員,都是些讀書人,聽聞日本人喜歡寫漢詩交流,一個個躍躍欲試,只盼著能在異國揚名,以彰顯天朝文華之美。

  劉鈺也知道自己那兩把刷子,做好了悶頭吃飯的準備,心說今日倒要看看誰那么不長眼,叫我賦詩。老子那武德宮的考試,都是找的槍手,怕是今日要出丑。

  本來想著明日就要換約,這邊的事就算了了,哪曾想菜才沒吃幾口,日本這邊就有人出來添堵。

  倒是沒琢磨著讓劉鈺出丑,叫劉鈺賦詩什么的,而是日本這邊有儒生看著外面的大潮,慷慨激昂地念了一首詞,語氣無限的憤懣。

  望飛來、半空鷗鷺。須臾動地鼙鼓。截江組練驅山去,鏖戰未收貔虎。朝又暮。誚慣得、吳兒不怕蛟龍怒。風波平步。看紅旆驚飛,跳魚直上,蹙踏浪花舞。

  憑誰問,萬里長鯨吞吐。人間兒戲千弩。滔天力倦知何事,白馬素車東去。堪恨處…

  一首詞念完,原本就是個吃飯喝酒賦詩的場合,氣氛一下子變得郁悶起來。

  不只是大順這邊的官員被日本儒生念的這首辛稼軒的詞,弄得很是郁悶;松平輝貞心里也是不痛快,心道輸都輸了,換約的事早點過去就是了,何必再起風波?

  為了防備劉鈺遭人刺殺,幕府這邊可謂是對下關進行了嚴密的控制。西南諸藩更是擔心劉鈺遇刺,導致西南諸藩被仁政,更是把最忠心的武士都送到了下關做防護工作。

  千算萬算,沒想到武士刺殺的事沒發生,倒是儒生先念起了悲憤的詞,借著農歷十六的大潮在這發感嘆。

  劉鈺雖是文化水平不高,可這首詞也聽得懂其中的心氣。

  大順這邊的官員都望向劉鈺,這要看劉鈺的意思。是直接開懟?還是別樣應對?

  劉鈺本來夾著一塊河豚天婦羅,這時候放下筷子,拍了拍手,笑道:“曾聞,日本有儒生問其先生:若孔孟復生為將,來攻日本,如之奈何?其先生曰:縱孔孟親來,亦執之,此方為報國。”

  “這話,我大為贊同。”

  在場諸人誰也沒想到劉鈺會說出這么一番話來,一時間中日雙方的人全都錯愕無比。

  然而劉鈺心道你既能借題發揮,我如何不會?你會背詩,老子不會,但老子借題發揮的本事可不差。

  在眾人的一片錯愕中,劉鈺用筷子夾著那塊河豚天婦羅,在半空中搖了搖。

  “只是,有形之師,人皆可見。這無形之師,卻鮮有人能夠提防。譬如此物,此何物也?”

  那念詩的儒生錯愕于劉鈺的“大度”,見劉鈺不但沒有甩臉子,反而夸獎他有反抗之心很好,這一下子便有些懵。

  見劉鈺如此問,只好道:“此天婦羅也。”

  “嗯,天婦羅。古人云,知其然,知其所以然。你可知此物緣何叫天婦羅?”

  “呃…”

  這倒是把那儒生問住了,劉鈺將夾起的那塊天婦羅往地上一拋,笑道:“此物源于西洋葡萄牙人,我倒是學過幾年他們的語言,知此物為‘tempura’,炸魚之意。此為音譯,若如姑蘇。”

  “日本國久與荷蘭國貿易,難道就不曾聽過荷蘭人說過一句話?新教徒,不吃魚?”

  “日本國自號禁切支丹教,卻不想這切支丹教的宗教食物,卻大行其道。我剛剛說的新教徒不吃魚,爾等可知何意?”

  “我所說的‘無形之師’,便是此意。”

  “切支丹教徒齋戒時候,不能吃肉,故而吃魚。葡萄牙人齋戒時候,便吃天婦羅。這是切支丹教教餐。而荷蘭國新教徒,不守切支丹舊教之習,以不吃魚而表心意。”

  “如今日本國竟以此物為食中上品,如今正值春日,恰逢切支丹教復活節前后,正是齋戒日。倒是吃的一頓好魚!”

  “日本國自稱禁教,卻吃齋餐。此何異于一人自稱儒生,卻深信墨翟、楊朱等無君無父之言?”

  “是以我說,無形之師,最難提防。你們卻無一人知曉,說不得葡萄牙人紀聞言:日本人最喜tempura齋餐,嘴不稱信,身實信矣!哪怕你們管這玩意兒叫炸魚呢,也不該叫甚么天婦羅!”

  上綱上線到這種程度,活脫脫一副文化守護者的姿態。

  配上這個時代連貿易都能想法設法變成朝貢的思維方式,在日本嚴格禁教的大背景之下,這種借題發揮已是極為嚴重。

  松平輝貞驚詫之下,卻也相信劉鈺不是信口胡謅,趕忙叫人撤下了宴會上所有的天婦羅。

  那儒生也是愕然無比,實在不知道這里面還有這個講究,更被劉鈺的上綱上線弄得臉上臊紅一片。

  劉鈺又道:“是以我說,無形之師,最難提防。你既為儒生,當知此時天下,不是儒家內爭之時,而應一致對外。”

  “以兵鋒抵御有形之師、以文華抵御無形之師。”

  “如今你在切支丹教復活節期間吃著教餐天婦羅,被無形之師入侵而不自知,卻在這感嘆天朝征伐。”

  “卻不知天朝征伐,實是為了日本好。”

  “天朝征伐,一不割地,二不殺人,不過是為彰顯正義。畢竟爾等侵琉球在先。禮義廉恥,法度森嚴,天朝為禮而出兵,此伐也、非侵也!”

  “當今世界,浩浩蕩蕩,無形之爭,無處不在。當今時候,正該尊王攘夷。”

  “你既為儒生,我且問你,若你為春秋諸侯之臣,而如今夷狄勢大,這時候是征伐他國?還是尊王攘夷?虧你還是儒生,難道你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嗎?”

  “再如蝦夷之地,北方的羅剎人早已侵入到了肅慎,沿著島嶼而下,立了不少的十字架。你們卻絲毫無知,這等情況,不靠天朝補救,難道你們想要讓日本日后都信奉東正教嗎?”

  “再如我征伐羅剎,期間也曾遇到過一個名為傳兵衛的日本人。你可知羅剎人在哪里將他救起的?正是在蝦夷地!幾十年前,羅剎人就已至蝦夷,你們可知道?”

  “羅剎王開辦日語學堂,培養了數百上千人,所求者何?”

  “這周邊的危險你們絲毫無知,正是因為天朝為你們抵擋的風雨,將西洋人的入侵擋在了外面,若如張開羽翼庇護,你們卻嫌棄羽翼之下憋悶。不恨外面的滔天大雨,卻恨庇護你們的羽翼,是何等道理?”

  “古人云,醫者好治不病以為功。非是無病,而是病在腠理,未至膏肓。難道你們真要等病入膏肓的時候,才后悔嗎?”

  “在你們不知道的地方,天朝攘夷,以至于日本沒有感覺到夷狄的威脅。若無天朝庇護,只恐此時蝦夷地已盡歸羅剎矣!”

  “自古以來,有亡國者、有亡天下者。你為儒生,當知亡國、亡天下孰重孰輕。”

  “此時不尊王攘夷,卻恨王施懲戒者,皆天下之賊也!”

  “凡有此等人,自安南至朝鮮、自西域至蝦夷,名教子弟,當人人鼓噪而攻之!”</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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