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吉宗想要考驗考驗二兒子,便將隨軍到二條城的二兒子德川宗武叫到身前。
屏退其余人,說了一下大順這邊的要求,但卻沒有很寬泛的諸如幕府之將來這樣的問題,而是問了一個看似有些奇怪的問題。
“朝貢稱臣之事,已成定局。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武備不敵,唯有先臣。”
“只是,有人說,即便朝貢,也可另行辦法,保留顏面。”
“天皇二字,皆為漢文,唐高宗始用。但若以訓讀音轉為漢文再譯,或可仍舊自號天皇,而卻寫作‘王明樂美御德’。如此,欺唐人之無知,而仍保留天皇之名號。”
“江戶人皆稱贊吾兒聰慧,以你之見,此事可行乎?”
德川宗武聽到那句“吾兒聰慧”的時候,心幾乎要停住了。他大哥已經被立為繼承人了,雖然他是挺瞧不上自己那個不敢說話還尿褲子的大哥,但也能夠明白父親的考慮。
前年自己的大哥還生了個兒子,德川宗武就知道自己徹底沒戲了。父親是希望他和弟弟做新的“御三家”,保證家族的權力,而不是去爭去搶導致最后把將軍之位落在別人手上。
“好在”大順對日開戰,似乎讓這一切有了轉機。
尤其是戰事極端不利、日本被打的毫無還手之力的情況下,讓之前已經有些死心了的德川宗武重新又燃起了希望。
原本歷史上,在德川吉宗隱居傳位之后,德川宗武還抓住機會反擊了一波,因為他的哥哥就任將軍之后,推倒了一些德川吉宗的既定政策。
結果隱居的德川吉宗直接把他訓斥了一頓,還圈禁了三年,至此才算是死心。
而現在,本就被中日戰爭帶來的轉機撩動心中野火的德川宗武,聽到父親在這個節骨眼上夸他聰慧,當真是心狂跳不止。
現在德川吉宗問他這個事,德川宗武略微思考了一下,便道:“兒子以為,此事不可。”
“唐時,張九齡作回書,以為圣武天皇姓名姓即為‘王明樂美御德’,卻不知此為訓讀轉音之法。國人竊喜,皆以為此遣唐使之大功也。”
“不過,大順如今今非昔比,兒觀劉鈺之西洋諸國略考之冊,言一件趣事。”
“《舊唐書》言:貞觀十七年,拂菻王波多力遣使獻赤玻璃。拂菻者,新井君美之《西洋紀聞》中東羅馬國;波多力,按劉鈺所言,為巴塞琉斯之音譯,非人名也。他于書中還多言‘音譯、意譯之別,當為翻譯諸國文史之第一要務’。”
今,天皇、王明樂美御德;亦如波多力、巴塞琉斯之別也。劉鈺既主持交涉之事,焉能瞞得過他?”
“況且,此時戰敗,力不能敵,行此等小聰明,何異于被人毆打,而心內默念:兒子打爹,怪哉也與?”
“古人云:慕虛名而處實禍,君子所不為也。若此事敗露,豈不叫唐人又有出師之名?屆時,難道危及到的,不正是父親您嗎?”
德川吉宗微微點頭,其實他根本就覺得這個想法純粹扯淡,提出這個想法的人,只有小聰明而無大聰明。
德川宗武頗為聰明,江戶城中人盡皆知。當然,也可能是大兒子襯托的好,很多人是希望德川宗武繼位的。
此時以這件事略微考教一下,德川宗武算是過了第一關,至少不是那種慕虛名而處實禍的人。
要是以往,的確是可以忽悠忽悠的。
但現在,忽悠起來怕是極難。
德川吉宗又道:“唐人又要求更易年號,此事可有先例?”
“回父親,有先例。昔者,征夷大將軍足利義政上表,亦自稱‘臣源義政誠惶誡恐,頓首謹言’。所用的,也是用大明之成化十一年,而未用本國年號之文明七年。”
這倒不是提前準備的,而是他本來就博聞強識,又頗通古學、和學,所看書冊又多。
正所謂書到用時方恨少,平日多讀書,總有一天會用得上,好處也是極大。
就像現在這種情況,一旦答出來,那定是能在父親那加不少分的。
現在的情況,德川宗武內心也有計較,這時候就不要去考慮什么“兄友弟恭”的形象了。
都到這一步了,幕府將來需要的,不是一個懦弱的、兄友弟恭的守成之輩;而是一個銳氣進取、聰明伶俐,能施展才華的聰慧之主。
幕府今后要面對一大堆的爛攤子,此誠千年未有之變局。
至少,這是德川宗武認為的,若不然自己終究是沒有機會的。
他已經知道了條約的內容,也知道在條約上,簽訂日期的時候,中日雙方各自用各自的年號,又道:“昔日征夷大將軍足利義滿首次致書大明,說的是‘通好’。故而在后面,用的仍是本國應永年號。待得冊封之后,方用大明之年號。”
“唐人此番作為,亦不過是覺得,這條約有些苛刻,不該對朝貢國用。所以,在朝貢之前,唐人其實亦承認日本國獨立,逼著簽訂條約,不是對朝貢國苛刻,而是對敵國苛刻;但朝貢之后,就要另有說法。”
“如今唐人兵備強盛,非日本之所能敵。又兼日后開埠,昔者,藤原不比作《大寶令》,曰:天皇,詔書所稱;皇帝,華夷所稱。如今東西二天子、各自稱中華已無可能,唐人又最在意此事,故而天皇、年號之事,萬勿糾結。”
“此等虛名,實靠武備。”
德川吉宗又點了點頭。
兩次輕微的點頭,在德川宗武看來,當真如久旱之甘霖,心頭那團火更盛。
跪都跪了,也不差磕個頭了。要是都跪下了,還在糾結磕三個頭還是磕四個頭,那就是在小處聰明、在大處愚笨了。
德川宗武的回答,很合乎德川吉宗的胃口。這種虛名虛禮,實在沒有必要耍這種小聰明,否則將來很可能因為這件事再挨一頓打。
松平輝貞的密信上說的很明白,劉鈺告訴他,朝中一大堆的武將都盼著繼續打下去。
有勝無敗的仗,誰不愿意來刷一刷功勛?
只是朝廷壓著,并無全占日本之意。但真要是給臉不要臉,大順未必就不能繼續打,而且稍微換一下策略就是。
整個九州島就那么一小撮譜代大名,剩下的全是一群各有心思的,大順未必就非要出多少兵,拉一派打一派的本事還是有的。
打到關東去、將軍輪流當。出力最多者、冊封日本王。舊地換新田,石高翻一番。大順要九州,九州諸藩之封地,換到本州,這有何難?
本來這場仗,就是靠著劉鈺的配合,幕府才從險境里反拿回了主動權,現在若不做出點態度反去招惹劉鈺,耍些小聰明,怕是失了智。
這兩個關于虛名的考驗過去后,德川吉宗又談到了日本開埠的問題。
日本本土產的東西,實在是不多。
哪怕長崎貿易的時候,那些大順的海商對俵物也不喜歡,只是喜歡銅料。
干鮑魚、干海參、干海帶,這破玩意使勁兒吃,能吃多少?再說大順又不是不產,實在是不好賣。
除了這些東西,日本能賣的也就是金銀銅,以及硫磺。
反過來,大順這邊的生絲、黃豆、油料、鐵器、藥材、綢布、棉布、蔗糖、瓷器…這些都是搶手貨。
德川吉宗當然清楚,限制交易是沒有用的。在新井白石搞新政之前,也限制交易,但長崎當地的日本商人卻是可以勾連荷蘭人和中國人大搞走私的,以至于還有駕船去海上進行悄悄貿易的。
現在一下子開了五處商埠,可想而知。
日本的確也是 小農經濟為基礎,但日本和大順有個最大的區別。
日本有一群不事生產、也不存錢、更不會把銀子藏到地窖里的武士階層。這群人的消費能力,可比大順的那些窖藏銀子的地主們,強太多了。
而且這些武士們都是集中居住的,要么在各藩的城下町、要么都蹲在江戶。
江戶完全就是一座消費型城市,這等消費能力,一旦放開限制,可想而知。
德川吉宗心中已有了一定的對策,便試探了一下二兒子,問道:“新井君美早就言及閉關之重要性。金銀如骨、米布如發,發可再長、骨不復生。”
“唐人迫倭國開埠,金銀外流之事必日益嚴重。金山、銀山,產量日減。縱有節儉令,武士亦陽奉陰違,追求甘食美服。蝦夷錦于京都,值百金;江西瓷于各藩,若珍寶。”
“如之奈何?”
德川宗武下意識地看了一下四周,確定再無外人,遂道:“道德言: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孰知其極?其無正。正復為奇,善復為妖。”
“開埠之事,已無可更改。智慧的人,不應該在這時候考慮如果不開埠多么好,而是應該考慮既然已經開埠,如何把壞事變成好事。福禍之間,正復為奇。”
“劉鈺不是定出了值百抽六的關稅了嗎?這等收入,父親正可收入囊中,以充幕府財政之用。”
“進貨越多,關稅收入也就越高。”
“各藩財政并不上繳幕府,往年有參覲交代之制度,所求者削弱各藩財政使之無力爭雄。”
“如今何不順勢而為,廣入貨物,售賣于各藩,征收關稅為一;成立專營之株仲間,而取販貨之利為二。”
“如此數年,則各藩日窮,幕府多金。各藩無力對抗,不敢有不臣之心;府中金銀堆積,正可購槍買炮。內可壓制諸藩、外可武備防侵。”
“勿使元文之恥而再行,非錢不可。”
三五第一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