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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九章 最沉重的鎖鏈

  他把杯子高高舉起,趙百泉很配合地舉杯等著。

  日本這邊的人,一時間不知道是該強顏歡笑舉杯“慶祝百姓有福了”,還是應該拒絕喝這一杯酒。

  人的正確思想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大順也好,大明也罷,從未想過“白銀外流”這個問題。因為沒有實踐的經驗,官員們就算是再有想象力,也想不到白銀外流這種事——在務實的人看來,杞人憂天的杞人,腦子肯定有問題。

  可日本不一樣。

  從百余年前,黃金白銀就瘋狂外流,加之那次提高貴金屬含量的改鑄,最終招致了享保年最大規模的一場通貨緊縮。

  早在幾十年前新井白石就已經注意到了貴金屬外流的情況,不是因為他比大順這邊的官員更有戰略眼光,而是大順這邊的官員實在沒有那個實踐出真知的機會。連朝鮮都這個二道販子,一年都能五六噸、七八噸的白銀往釜山運,何況荷蘭和中國。

  如今跳出了此時此刻的劉鈺,明顯瞄準了日本的金銀,反而還要說什么“百姓有福了”之類的話,昭仁與松平輝貞等,實在是有些不知該說什么。

  若在后世,這番話可謂是強盜邏輯。打你一頓還說是為你好。

  而現在,只是爹味太濃。

  不過,只要在朝貢體系之內,爹味兒太濃本就是要市場面對的情況,這是總要面對的情況。

  這幾個人都在等著昭仁的態度,昭仁頓了片刻,只能舉起酒杯,飲下了這杯苦酒。

  飲下了這杯酒,實際上就算是默認了條約會簽。既然條約總得簽,又想著麻痹一下大順這邊,做出順從的模樣,松平輝貞也放下了恥辱的感覺,將這杯難咽的酒咽下去。

  味道很苦,苦的叫這幾人都說不出話。

  劉鈺則興致頗高地放下酒杯,又道:“剛才提及改元一事,我就想到了荷蘭人因紀元之事,被從平戶的商館被遷走。西洋人用耶穌紀年,與天朝不成體系。”

  “日本雖久鎖國,然有長崎,應也知世界事。世界有大九州、小九州,更有九州島。天朝不過歸大九州之一隅。”

  “西洋人勢力漸大,日本亦有所知。西班牙人四處傳教、葡萄牙人亦曾炮擊平戶,英國人也曾力求開關貿易,曾經也有瑞典人流落日本,我也有所耳聞;新井白石審問意大利的傳教士,亦知羅馬。”

  “故而當今之際,當如春秋時候,尊王攘夷,成天朝與藩屬之共榮;破西洋四擴之勢頭。”

“日本朝貢,亦有好處。如壬辰年  事,朝鮮為藩屬,遭豐臣之侵,天朝豈不出兵相救?”

  “貢于天朝,仍可守宗廟、保民俗。而若南蠻入侵,則恐亡國滅種。昔年我游江戶,曾投尺素于吉宗將軍,期間多有西洋人滅國屠戮之事。”

  “試問當今世界,所能抗手西洋者,舍天朝其誰?”

  “天朝仁義,天子命我和談,所提條件,皆不求利。不過是為琉球討個公道,再加上一些出兵的軍費而已,實在不多。”

  “你們卻以為我是那種重利輕義之人,我這心里,著實痛心。我所求者,不過一衣帶水風月同天之地,可以力抗西洋入侵,保千年之文華。此真正大義也。”

  “或如阿美利加之大國,人口千萬,帶甲十萬。如今國滅身死,全族不留,乃至祖先文字,后世竟無一人識者。”

  “實可為鑒。”

  “唯有圍繞天朝,共庇天下,方可破解。我也非長他人之志氣,滅自己之威風,天朝縱有軍艦,亦不如西洋人之百一。”

  “前朝萬歷年間,西洋人只在南洋稍有立足。如今百余年間,日拱一卒,如今已尾大不掉。”

  “面對堅船利炮,日本國連大順的海軍都尚拱手難敵,又怎能獨自敵過西洋人百倍的戰艦呢?”

  把那套所謂的“大東亞”的共榮扯淡的話,稍微換了個說法,說明了朝貢天朝的重要意義。

  嘴上有意無意地提著西洋人軍艦的強大,聽起來像是在恐嚇,但其實另有深意。

  趙百泉聽到劉鈺這番話,心道鷹娑伯這話可說的不太妙。本朝能夠勝的如此順利,皆因海軍艦船之利。

  如今卻說西洋人也有艦船,甚至強于天朝百倍,這雖是為了嚇唬一番倭人,但只恐倭人另有心思,乃至拼命造艦。

  心里想著要不要出言想辦法提醒一下劉鈺,可一時間也沒有其余主意。他能想到的,無非都是一些禮政府能說的屁話,又是天命又是禮義的,但這兩年經歷了琉球、朝鮮、對馬的事,讓他的三觀受到了極大的沖擊,自己都開始懷疑起來這一套東西是不是真的有用了。

  他卻不知道劉鈺一點都不怕日本造艦,反而巴不得日本嘗試造艦。把有限的錢財扔到必然失敗的艦隊上。

  說了半天朝貢的巨大意義,明知是別有用心,對面的幾人還都聽進去了一些。

  不管是大順還是日本,此時對外面的世界,表現的都像是一個草履蟲,只能有應激反應:從隆慶開關到日本鎖國;從禁教到貿易,都是受到刺激之后的反饋而已。

  只是考慮到距離太遠,等著占了印度、東南亞,真正開始有能力刺激東亞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此時西洋人的刺激,并不是太大。

  劉鈺一直在做的,便是既然西洋人暫時來不了,那么就仿造出一個西洋。

  讓大順看看若是西洋人的軍艦和火器陣法,現在有能力對大順開戰,大順是否能夠抵擋。

  打日本對于朝政的目的,就是用自己訓練的這些人,偽造出一個看得見、摸得著的西洋人的刺激。

  這個刺激,是有效的。

  既對大順有效,也對日本有效。

  昭仁聽完劉鈺的話,也陷入了思索,心里雖然有些質疑劉鈺是不是夸大了西洋人海軍的規模——大順的海軍都逼得日本無力防守,百倍規模,那得是什么樣——但也確實得到了刺激之后的反饋。

  只是對劉鈺的那套言辭,覺得實在是有些強詞說理了。

  然而接下來劉鈺的一番話,讓昭仁等輩,都有些駭然了。

  “天朝此番出征,實有滅國之愿。只是天子仁慈,以大局為重,才如此打下去。所為者,就是將來抗爭西洋。”

  “或許你們不信,然則就是如此。日本國之政局,天朝豈不知曉?以史為鑒,什么樣的情況不曾見過?”

  “長州藩又非鹿兒島,何以非要對長州藩動手?不過是震懾西南諸藩而已。”

  “震懾西南諸藩,不過是保幕府穩定。否則又恐有昔年戰國之亂,百姓血流成河,亦或者各藩結交西夷,各自為政。”

  “昔年之高山重友,身為大名,不惜放棄一切,遠走呂宋,只為信教。再如伊達政宗、小西行長、大友宗麟者,皆為切支丹教徒。”

  “若幕府權威盡失,戰國之亂再起,不但百姓血流成河,亦有勾結西夷之大禍。”

  “故而,天朝既不曾與幕府旗本野戰、亦不曾非要取消幕府已成禮制,皆為大義也。”

  “你們卻不懂天朝用心之苦,只當是天朝欲加之罪。如今在座的,既有王室,又有公卿,亦或幕府之老中、學頭,并無外樣大名,我也不必諱言。”

  “此時和談,于幕府、公家,皆為最利。天朝豈無英才?難不成就真沒有人提出扶植西南諸藩,而解散幕府,還王政之事?”

“朝中求戰心切者,不知其數。我是頂著眾人辱罵,這才爭取到了這個條件。你們卻還顧忌頗多。卻不想想,多少軍官指望此戰升功封爵?如萩城那樣的合戰,只有勝而無敗,天朝  諸臣誰不想立功?開戰至今,死傷不過數百,難道真的打不下去了嗎?”

  一番話講完,松平輝貞心下駭然,回想著自開戰以來大順的種種舉動,似乎還真是這么一個流程。

  難道說,因著鎖國,只能從荷蘭風說書里得到外面世界的消息,終究不如大順知道的多?

  或許,外面的世界局勢,真的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了嗎?天朝所以才要統合周邊的力量,以為對抗?

  想要說點什么,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這些話在松平輝貞看來,句句是真。

  的的確確,現在和談是對幕府最為有利的,甚至大順在俘獲了昭仁天皇后,并沒有立刻要求和談,而是打了長州藩一戰,這不就是在給幕府臺階下嗎?

  最終要求和談的,是西南諸藩,而不是幕府;諸藩也一致認為,天皇北狩,非幕府之罪,而且寫了文書,立此存證的;也屬諸藩一致要求不能另立新君繼續打下去的。

  而這一切的轉折,就在于萩城一戰。

  萩城一戰之前,西南諸藩可都是等著看幕府威望掃地的,說不定真有盼著大順削弱幕府的。

  萩城一戰也證明,當初在米子,大順完全有能力擊潰岡山藩的部隊,再殲滅大坂城代的幕府直轄武士,但大順卻沒那么做。

  聽起來,就是這么一回事。

  可松平輝貞心里還是有諸多警覺,當年劉鈺騙的幕府提溜轉,按德川吉宗私下所說,鑄幣改革一事,的確緩解了日本的錢荒問題,可怎么看都像是為將來能要到賠款做準備;甘薯救荒,的確救了很多享保饑荒中的百姓,穩定了各藩此起彼伏的一揆,可只怕還是為了將來沒錢賠可以賠米。

  這種人,最是可怕。

  松平輝貞心道,若說是騙,卻不是騙,不管是鑄幣還是甘薯,都是實實在在緩解問題的。

  可緩解問題的時候,想的卻是幾年甚至十年之后的索取。

  若只是簡單的張儀寸舌那樣的欺騙,總能一眼認出;怕就怕這種是真的為你好、你也確實得到了好處的欺騙,今日得得好處,將來可能要幾倍奉還。

  仔細回憶著劉鈺提出的三十余條條件,松平輝貞心道,這些條件里,哪條才是最可怕的?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這些條件里沒有最可怕的,不管是開關還是賠款亦或朝貢,都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東西,藏在了松平輝貞和德川幕府最想要的結果里——大順,會力保幕府體制。

  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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