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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七章 破除好感

  這等想法一出,松平輝貞心想似也可以。

  如今答應大順的條件已是必然,要想的就不是討價還價,而是以待將來。好在幕府的筋骨未動,二十年生聚,未來尚未可知。

  定下之后,便叫人傳話,請劉鈺赴宴。

  傳話的人感到劉鈺住處的時候,守衛告訴他劉鈺并不在這,而是和幾人去了港口。

  在給完松平輝貞條件之后,劉鈺就帶人去了海邊,視察港口和要塞的建設。

  朝鮮的奴婢階層們干活很賣力,每天能吃飽飯,干起活來都很賣力氣,而且可能是當奴隸當的久了,服從性極強。

  這是海軍的工程,從海軍的特別資金里提出來的,要在這里修筑一座要塞、一座炮臺群,以及一處軍民兩用的港口。

  標準的海灣地形,自然防波提的小島,以及絕佳的地理位置,都使得海軍上下對這里志在必得。

  工程進行的很快,花費也不是很多,一切順利的話,今年夏天就可以完全投入使用了。

  跟在劉鈺身后的,除了一直逗留釜山聯絡朝鮮方面的趙百泉,還有貿易公司在這邊的負責人、寧波的老海商徐濤。

  禮政府的人,與海商之間,可謂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但趙百泉在釜山逗留了這么久,真正接觸到了朝鮮的身份制度后,對朝鮮“自號小中華”的身份,產生了極大的懷疑。

  加之之前劉鈺灌輸的一些想法,使得趙百泉對朝鮮的態度也不是很好,這話不投機的禮政府官員竟和海商能和睦相處,亦算是奇跡了。

  一行人在釜山港口附近駐足,看著遠處正在勞作的朝鮮奴婢,劉鈺回身問趙百泉道:“朝鮮兩班,視奴婢為牛馬,所得錢財,皆歸于己。此與本朝士農工商四民之別,似有不同吧?卻不知《論語》中何處可得,此夏政也?”

  趙百泉是北儒一派的,并沒有江南莊園主生活的經歷,是最支持小農經濟的那種人。

  此時終究也不是明末,不至于出現浙皖初晚權、佃戶避主家諱這樣的奇葩事,此時目視這種奴婢制度,趙百泉并不認可這是儒家文化的習俗范疇。

  他仔細詢問過,朝鮮之前是爆發過“華化”和“本俗”之爭的,但爭到最后,朝鮮國王實在沒有削弱門閥兩班的能力,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哪怕當年萬歷援朝時候,因為一些奴婢伏擊日軍立了功,朝鮮王想要讓他們擺脫奴婢身份位列兩班,都被群臣死諫,認為讓賤人和他們同列實在是一種侮辱。

  此時劉鈺明知故問,趙百泉也只好道:“鷹娑伯說笑了,若是本朝的士農工商四民之別成這般模樣,我實是提不起半點華夏優越而睥睨四夷的心態。”

  “本地的東萊府使鄭某,也曾和下官提高,朝鮮國自有國情在此。海軍中一些人也說,鷹娑伯早就斷言,若是西洋人來此,傳人皆為兄弟姊妹的天主教于此,只怕儒廟隳矣。”

  “我觀朝鮮、琉球、倭國,皆有儒廟。朝鮮有儒廟、倭國有圣堂、琉球亦有儒社。可三國之間,大為不同。朱子之學,倒可通行,心里實在難以理解。”

  劉鈺心道這有什么難以理解的?儒學從春秋開始,經歷了銅器鐵器莊園小農的一系列發展,隨便截取一個時代,都能找到理論基礎。

  趙百泉想的終究還是“心之所向、則政之必往”的一套,自然也難理解。現在大順這邊最大的問題,就是如果想繼續當天朝,就必須自己搞出來一套新時代的、符合18世紀以及今后生產力水平的魔改儒學,與時代配套,否則這天朝是當不成的。

  但這種事,劉鈺考慮過許多個夜晚,也沒有找到解決的思路,完全沒有頭緒。

  此時他也不便說這個,笑著指了指身后的徐濤道:“趙兄若想看到朝鮮改變,還得靠這些海商。”

  “日易星移,本朝在變,而自有大儒跟上解釋。只要讓朝鮮也發生變化,那時候本朝的學問自是可以通行于朝鮮,自也會逐漸變成變成本朝的模樣。”

  “本朝現在,缺的是一場‘鵝湖之會’。破而不立,終究不行。我讀書少,這等事我也說不清楚,但隱約覺得,這些海商正是破局點。”

  “趙兄以為我重利而輕義,又或者以為要多辦藩學,傳圣人之言。可實際上,你也看到了,琉球、日本、朝鮮,都不缺圣人之言,可形態各異。”

  這話當真刺到了趙百泉的痛處,按趙百泉之前所想,周邊夷狄肯定是不學圣人之言才搞成這樣。

  可到了朝鮮,他才知道,朝鮮官員的儒學水平,當真是比劉鈺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甚至在琉球那種尺寸之地,當地儒生都可以和趙百泉在儒學問題上談笑風生,而他和劉鈺之間就根本談不了太多圣言。

  甚至對馬島上的倭人,儒學水平也是遠超劉鈺。但趙百泉捫心自問,到底劉鈺更像是中華人,還是朝鮮兩班、琉球儒生、亦或是對馬島和他爭論過的雨森芳洲更像是中華人?

  能編纂出《七經孟子考文》的山井鼎,和儒學學問幾乎可謂是毫無造詣的劉鈺,哪個更像是與他同族?

  這些問題從他去往琉球,再到這次來到朝鮮,如今時時發作,已經快要把他逼瘋了。

  甚至他隱隱想過幾十年前奉祀侯一族剃發上表一事。

  現在劉鈺問他是不是覺得應該多辦藩學、廣播圣人之言,他自己也有些迷惑了。

  “鷹娑伯言,這些海商可以改變朝鮮,難道比儒生更能改變嗎?”

  劉鈺點頭道:“我是這么想的。朝鮮國可不缺儒生啊,然而并未有什么改變,不是嗎?”

  “所以趙兄若真想讓朝鮮變夏,萬萬記住。我力爭朝鮮開關、租地貿易,實則都是為了朝鮮好。”

  笑著轉頭又對徐濤道:“你們海商,更是要努力多賣貨物,瓦解朝鮮國的一潭死水,此皆大功也。”

  老海商徐濤忙道:“鷹娑伯且放心。便是鷹娑伯不說,我們也自會多賣貨物。小人還有個不情之請,不知鷹娑伯能否允許。”

  “說說看。”

  “是。小人聽聞鷹娑伯有意往下關與倭人簽訂和約。若此事為真,還請鷹娑伯允許老朽跟隨前往。小人的兒子,早些年往下關賣貨的時候,被倭人炮擊而死。做海商的,葬身大海,也算是命中注定。只是老朽念著雖無骨殖安葬,總想著有朝一日能去下關燒幾刀紙。”

  其實,這么多年過去,老海商徐濤甚至連自己兒子的具體模樣都難想起來了,可心里終究還是惦記著要去看看。

  雖然…理論上他們的作為,就是走私販子,但這種事換個說法,也可以叫追求自由貿易的勇士。

  老海商說到這,眼睛有些濕潤道:“老朽之前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可以去一趟下關。卻不想風燭殘年的時候,竟還有幸參與此等國戰,踏到倭國長崎之外的地界。”

  說到動容之處,劉鈺點頭道:“父母愛子,人之常情。此事有何不可?”

  老海商一陣陣的感謝聲中,劉鈺不由自主地朝著大海看去,心里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此時英國的艦隊已經整裝待發,為了詹金斯的耳朵,對西班牙展開了一場戰場圍繞地球的戰爭,從直布羅陀打到南美、又從南美打到呂宋。

  這和當年新井白石主政之后,炮擊乘船到小倉、下關的華人走私販子,有什么區別嗎?

  詹金斯也是走私販子,徐濤的兒子也是走私販子,著實并無區別。

  英國動手,可以直言不諱說西班牙禁止英國貨到拉美殖民地的行為,侵害了英國的利益。

而大順對日本動手,高舉禮法宗藩的大旗,借由  琉球一事為引子…似乎,也沒什么區別。

  想到這,劉鈺又寬慰道:“你們這些海商且放心。日后再不會出這樣的事了。若再有類似的事,自有軍艦替你們討回公道。”

  “可話又說回來,日后你們這些海商,也該多為天朝兵戎出力。子嗣可多學實學,報考靖海宮,充實武備人才。”

  “古人云,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可蒙元當年兵鋒如此不可一世,缺乏水手海軍,也只能在倭國折戩;萬歷年西班牙人屠呂宋,前明也只能忍氣吞聲。緣何?便是破胡侯復生,面對萬里碧波,馬蹄不可跨越,也不好說什么雖遠必誅的話。”

  老海商點頭道:“鷹娑伯放心便是。如今松江各處海商,子嗣學儒而取科舉途者少,多學實學,實學之風日盛。老朽孫輩,也有數人學習實學,將來正勵志要入靖海宮,揚波海上。便是考不進去,日后算賬目、定經緯、走航線,那也有用的多。”

  只是幾句很正常的話,卻讓一旁的趙百泉臉上忽紅抽搐,哀嘆一聲,默然無言。

  劉鈺也沒過多刺激趙百泉,想著日后要租借朝鮮的地、讓朝鮮開關,這也得有人回朝鼓吹,破除士大夫們對朝鮮乃小中華的好感,怎么想趙百泉都是最合適的人。

  很自然地換了個話題,將這個可能會讓趙百泉尷尬的話題挪開,正說著日后在朝鮮和日本的貿易問題時,傳話說倭人請劉鈺赴宴的人趕來送來了消息。

  當聽到“不論禮法、只分賓主”的時候,劉鈺道:“看來倭人已是定下朝貢之事了。不過論起來,若是朝貢,依親王制,我日后見了倭王,豈不是還要跪拜?”

  趙百泉無奈道:“依禮,是如此的。鷹娑伯日后不相見,不就是了?況且藩屬不得隨意前往,若鷹娑伯再去,那也是天使…呃,不過就算是天使,在冊封之前,是他拜你;冊封之后,還是得你拜他。”

  劉鈺大笑道:“得,那就趁著他還不是親王,去見一見吧。趙兄可得隨我來,免得他們又編排一些席間密室密談的話。趁著今日,便把細節談定,早日定下和約,也好了卻心事。”

  三五第一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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