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氏的本家,在德川吉宗上一代已經絕嗣了。從一個旁支藩主入主江戶,德川吉宗一方面憑借運氣,一方面也有一定的政治才能。
此時此刻他已經敏銳地抓住了這個契機,認為正是一個妥善結束中日戰爭的機會。
就在京都御所被攻陷的消息傳來之后、井伊直定入京都的那天,德川吉宗找了著名大儒、修訂校驗過《七經孟子考文》和《唐律疏議》的荻生北溪,用漢文寫了兩封信。
荻生北溪對大順不太熟悉,但對大明很熟悉,他參與翻譯過《大明會典》和《大明律》,用詞考究,完全契合和大順的交流。
一封,是寫給大順天子的,都是些片湯話。寫的不錯,引經據典,可以說不卑不亢。
另一封,是寫給劉鈺的。
信上先是盛贊了劉鈺為日本送來了番薯、緩解了享保大荒的功績,狠狠惡心了一下劉鈺。
“若無守常君,日本之災,不下明末,必致烽煙四起,日本必然大亂。幸有番薯救荒,活和人無數,當為君立神社,年節以祀之。”
“江戶一別,貽有數載。昔日‘狡兔三窟’之言,言猶在耳。君之本事,實東西通用之術,若去西洋,亦可被重用。惜鎖國為祖制,不能用君之學問,致有此敗,今深恨之。”
“土佐一戰,均田免糧,真不愧大順之臣,有順祖皇帝之遺風也。”
“上艦能乘風萬里、下馬能步戰攻城、破城能出榜安民、民亂可月日歸心,真治世之能臣、亂世之梟雄也。”
“此戰皆君運籌帷幄之功,必當封侯。”
“昔日三窟之說,君言:狡兔死、走狗烹;高鳥盡,良弓藏。爾今自毀一窟,舍退路而報國,足見君臣一心不疑。”
“然,吾聞大順天子年近知天命,古人云,七十古來稀。生老病死,實非人力所能更易也。”
“縱如今君臣不疑,天子百年之后,新君繼位,君何以自處?”
“順之諸皇子,有如懿文太子之輩歟?若無,君當細讀明涼國公之傳也。”
“君忠臣也,或不讀涼國公之傳。卻不知順太子讀不讀《絳侯周勃世家》?”
“是故,若君封侯,當祈封于日本萬戶為食邑。”
“若新君可輔,則輔;若不能輔,以君之才,不弱秀吉,縱百里之城,亦可競逐英杰而上洛。”
“秀吉者,不過織席販履之賤人,他既可成大業,君為華國勛貴,如何不能成?”
“若君嫌日本狹小,可效前明之建州衛龍虎將軍。以君練兵、統兵、治民、收心之才,待中原有變,何愁大業不成?”
“而天子若不實封君于西海道,虛爵于京城…縱淮陰之才,多多益善,然困于長樂鐘室,不過一二刀斧輩即可殺矣。”
“君當細思之。”
有棗沒棗,打一桿子。
先惡心惡心劉鈺,挑唆一下君臣關系。
即便現在沒用,悄悄埋一根刺,將來說不定哪一天,這刺就會扎的疼。
這封信的惡心之處,在于他是外人來寫的。
大順內部,不可能有人當著別人的面,和劉鈺嘀咕這些。別說這些,單單是“狡兔死”這三字,就足夠挑唆君臣之大罪了。
這封信說是寫給劉鈺的,可實際上完全就是一封公開的信,皇帝肯定能看到。
劉鈺偷偷看,被知道了更不好。
不偷偷看,皇帝就算當時置之一笑,誰知道心里不會嘀咕?嘀咕的是就算之前劉鈺忠貞無二心,誰知道看過這封信后,會不會自己擔憂?
就算將來這根刺沒起作用,也可以讓大順這邊斷絕了割地日本的心思——割地之后,哪怕不實封,總得駐軍,而且還得軍政一把抓,付以大將軍印。
駐軍統帥未必是劉鈺,但相隔大海,誰知道將來會不會尾大不掉?
到時候割據一方,成趙佗之事,也未必不可能。使使勁兒,一旦將來中原有變,說不定將來也能效大明建州衛龍虎將軍,打出個薩爾滸呢…
荻生北溪執筆的時候,難免記起當初在江戶和劉鈺的見面,以及自己以新勘定的《七經孟子考文》相贈時候的場景。
那時候他眼里的劉鈺,是個一心求利、但實實在在為日本送來了地瓜緩解饑荒的“小人”。
心曾生出一絲不屑。
不想數年之后,這份不屑,變為了自嘲自諷,自己和將軍才是那個愚笨之人。
再見已成仇讎,不屑化為敬畏。
寫這封信的時候,博學的他,竟有些把自己代入了蒯通的角色,心中竟涌出那么一絲絲傷悲。
暫停下筆,荻生北溪問道:“將軍必除此人,方解心頭之恨?”
德川吉宗反問道:“汝不想除之?”
“他自棄三窟,將軍卻可為其留之。此人雖不通圣言,卻有實干之才,吾等儒者不能及也。”
德川吉宗搖頭道:“他很有才能,但他解決不了日本的困境。因為他解決的方法,必然血流成河。旁有唐國虎視,他的路,走不通的。”
荻生北溪一時間沒明白過來德川吉宗的意思,德川吉宗也不解釋,搖頭不語。
心里卻想,日本的事,劉鈺可以解決,也很簡單。
就像是土佐一樣,就以練兵而言,若各藩武士為正兵,他所編練者,可以用農、工、商為主,可稱奇兵。
用奇兵而不用正兵,鞏固藩政,四周無人可敵。
均田減賦、廢藩而效始皇立郡縣、選以科舉、學以三代之學校,選賢任能,廢黜武士之俸,必可成事。
幕府將軍可以帶頭,造武家制度的反嗎?
暫不想這個問題,就算真這么搞,必要血流成河。
而大順就在旁邊,怎么可能會放任日本搞成?怎么可能不趁著血流成河的時候,出兵再戰?到時候各大強藩,必要奉大順為正朔,請大順出兵,大順又怎么可能放棄這個機會?
最激進的辦法,到了這一步,有大順在旁邊盯著,已經無法用了。
只能延續舊有的體制,修修補補,維系穩定,看看能不能找出不用血流成河的辦法。
而德川吉宗憑借劉鈺在土佐做事的風格,猜想到了劉鈺的辦法。
幕府現在需要的,是一個修補匠,而不是一個砸了舊船造新船的造船師。
因為在砸船的時候,在旁邊的大順會趁機把砸碎的木料都燒掉。
就算他有本事,真的能力抗大順與西南諸藩的聯軍干涉嗎?顯然不可能。
德川吉宗心里這樣想著,也不斷地告誡自己,萬萬不可過于激進,只能一步步的來,否則必完。
收起了關于未來的思索,德川吉宗又讓荻生北溪繼續完成那封信的最后部分。
挑唆完劉鈺和皇帝的關系,在信的最后,便說幕府這邊,會效土木堡故事。
再立新君,死戰到底,江戶不滅,誓不服輸。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荻生北溪寫前面那些惡心劉鈺的話時,心情有些沉悶。
當寫到這一部分的時候,心情激蕩,說古論今,將心中郁結的激憤和報國之心,全都化為如刀劍的文字,激昂飛揚,將誓死一戰的情緒全都宣泄了出來。
然而,他卻不知道,德川吉宗之所以在信的最后,寫這么一封抵抗到底的宣言,嚇唬的不是大順,而是西南諸藩和伊達氏。
措辭越激昂,實際上恰恰是在告訴劉鈺:我認輸了,和談吧。
他知道劉鈺對日本一直在搜集情報,很是了解。之前的種種作為,也相信劉鈺一定會選擇對大順最有利的條件。
劉鈺給他的信,他半信不信,也根本沒認為那封信上的條件就是全部。但他已經從大順直插京都的作戰中,摸清了大順的要求:大順不想占地、不想占據日本、不想統治。
既如此,再打下去,對大順來說已經無意義了,純粹浪費錢。
信的最后一段,實則是向劉鈺提出了隱晦的和談條件:保存幕府體制,否則他會奮戰到底。
荻生北溪用重重的墨,點下了最后一個字。
將兩封信封存,就要立刻送往京都,交到大順軍的手中,由他們轉交給大順朝廷。
就在城中寫這兩封信的時候,從小濱趕來江戶的井伊直定,決定在江戶城下,切腹死諫。
井伊直定沒有面見德川吉宗,而是在通往江戶本城的路上,當著江戶百姓和諸多武士的面,要切腹。
他沒有選擇此時流行的“扇切”,用扇子比劃一下就砍掉腦袋。
甚至,他沒有選擇任何一個介錯人。
而是告誡家臣,無論他有多么痛苦,都不得砍掉他的頭。
任何想要幫他的結束痛苦的行為,都不允許,包括將軍的命令。
然后,將那封絕筆放在了身旁,就在驚慌的江戶百姓的注視下,撩開了自己的上衣。
抽出自己的刀,從左到右先劃了一刀,劇痛之下,手腕猛然發力,讓刀在腹腔內轉了一下,向上一切。
抽出刀,將切腹的刀壓住絕筆,這耗盡了他最后的一點忍耐力。
皮下組織神經豐富,如果只是切皮和肉,不見得有多疼。
可剖開的腹腔,內里的臟器,開始制造出比切皮痛苦百倍的感覺。
割開的小腸里,還未完全消化的腸道糜液,流進了腹腔;小腸流出的液體內的蛋白酶,腐蝕著自身的蛋白組織;向上橫切刺破胃液的酸液,滴滴答答地沖刷著大網膜。
整個腹部,就像是被拔掉了指甲之后,用沾滿了鹽酸的鐵刷子剮蹭。
進化而來為了保護自己、好讓自己知道腹部有病變的神經組織,精確地傳遞著信號。
融合了闌尾炎之前的壓痛和反跳痛;體驗著胃穿孔的酸液腐蝕的灼燒痛;每一處都感觸著腸穿孔遍布整個腹部的劇痛。
井伊直定伸出手,像是初生的嬰兒抓握反射一般,死死地抓著地面,肉骨的手指插入了堅硬的泥土,用力攥成一團。
豆大的汗珠遍布全身,牙齒已經咬碎,嘴里滲出了咬破了腮流出的血。
“咬舌自盡吧!”
“扯斷腸子吧!”
這樣的想法,不斷地在頭腦里閃現。每一次壓下之后,都會再次出現,而出現的頻率越來越快。
周圍觀看的百姓和武士,有許多已經嚇得不敢看下去了,有人飛奔去告知德川吉宗在外面發生的一幕。
井伊直定在地上翻滾了幾下后,用最后的力氣喊出來一句話。
“唐國不可戰勝,久戰必亡,亡國滅種。妄言死戰者,皆國賊也!主戰者,國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