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鈺緩緩睜開快要睡著的眼睛,心道這等于說的是沒有用的廢話。
真要是內部能改革,以此時世界四分之一的人口、地球最強的手工業生產力,確實只要內部解決了,就天下無敵。
問題是做不到。
只能走歪路子,從外部開始,另起爐灶,培養一群“武德充沛”的海商,而不是一群坐地賣貨的坐商。敢冒著五成死亡率玩航海、敢有班超那膽量三十來個人就敢滅國的魄力。
修德,修德,到底怎么修?你要是修德就能修出一個工業革命的北美泄壓閥、能修出一個能容納一省工業化的市場、能修德修出蒸汽機,怎么修都行。
現在不談別的,就說一個江蘇省,要是完成了初步工業化,天底下去哪找這么大的市場?
到時候不往外走,憋在家里,小農破產,流民遍地,照著四五千萬的人死,誰有那么大的本事扛得住?
英國搞的那一套,要不是有個美洲的泄壓閥,早炸了;要不是有個印度的市場,那點點工業,法國荷蘭普魯士全都是重商主義高關稅,等著內卷吧。
可是這些東西沒法談,談了他們也聽不懂,這些東西是朝堂上的異端見解,天朝就算要變革,也只能從故紙堆里找合理性,而不是說一些完全不兼容的政治經濟學。
夫子的書,不是政治經濟學,而是道德倫理學。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道德標準取決于生產力和生產關系。西洋的經濟基礎,除了此時小農頗多的法國,誰會對這一套有興趣?
再說了,這些經典,憑什么和走底層路線的天主教爭?
在廣西廣東福建這樣的自己家里,都快輸的褲衩不剩了,一些人靠著走底層路線去對抗族權、夫權,要不是朝廷直接下場禁教…論洗腦能力,連印度那邊的宗教都比不過,標準的窩里橫。白馬寺可是修到了洛陽。
心里想著以后自己要改變一下形象,不要那么尖銳,強忍著心里的怒氣不出聲。
可偏偏樹欲靜而不風不止。
皇帝見劉鈺也不出聲,竟是主動提及。
“鷹娑伯,你對此事有何見解?”
劉鈺聽皇帝這么一叫喚,心里暗罵道這事你讓我怎么說?
說好了打南洋,但這事現在不能說出嘴,知道這件事的人都封了口,不得外泄。
要是不打南洋,外交確實沒什么用。
顯然皇帝心里也知道,要不說南洋的事,道理肯定辯不過。想著劉鈺機靈,也知道劉鈺不可能說漏了要打南洋的事,便想著讓劉鈺出來擋擋風。
皇帝叫他,他也不能不應,只好站出來。
“臣剛才聽說漢武之事,不由想到另一件事。若說本朝像漢武時代,倒不如說那英荷等國像是漢武時候。”
“說起漢武,臣便想到一人。”
剛才一群人罵他是張騫和班超,劉鈺也沒吱聲。這時候又提起了漢武帝時候的舊事,皇帝和朝臣倒是都好奇起來。
“何人吶?”
“桑弘羊。”
“嗯?”
皇帝懵了,大臣們也愣了,心道提桑弘羊干什么?
幾個腦洞大的、見識過劉鈺之前在朝堂上是怎么仗著年輕啥都敢說的,心里更是一咯噔,心道:提桑弘羊,莫不是…
劉鈺悄悄從袖子里拿出一些記錄著各種數字的絲絹,掃了幾眼。
“陛下,桑弘羊鹽鐵專營,是以武帝有開邊之資。臣觀西洋制度,多有桑弘羊之法。”
“如東印度公司專營權,非此之外,不得私營。若有私營,抓著查殺。這算不算是桑弘羊鹽鐵專營之策?”
“其桑弘羊之策,使得其國每年歲入數百萬,是以可以開邊拓土。”
“反觀本朝,哪里有一絲漢武時候的模樣?本朝離著漢武還遠著呢。”
“臣之前曾托人收集了一下西洋各國在江、浙、閩、粵海關的貨物量,很有意思,臣請念一念。”
待皇帝許可,劉鈺把自己托田平統計的數據念了出來。
“以泰興十四年為例。”
“泰興十四年,閩、粵、江、浙各海關,西洋船帶貨如下。”
“茶,英圭黎國,5437擔;丹麥,7980擔;瑞典,3280擔;法蘭西,3320擔;荷蘭,5681擔。其余葡萄牙走澳門,此無算;西班牙人的,亦不曾統計。不入賬的、走私的,都不算。”
“瓷,以箱為算,一箱大約500斤,大約500件。”
“合計:英,320箱;法,150箱;丹麥,260箱;瑞典,當年無訂燒瓷,卻也拿了80箱;荷蘭,180箱。葡、西不知,走私無算。”
“綢…絲…大黃…”
將海關的明面統計數據念了一遍后,劉鈺又道:“不算瓷、絲、綢、布、大黃等,只算茶葉。”
“英、法、瑞、丹、荷,共計25700擔。以西葡合計5000擔,大約30000擔。”
“一擔百斤,一斤最差的武夷茶,在歐羅巴洲可賺2錢銀子,另繳3錢銀子的稅。合計五錢銀子,則一擔合純入50兩。”
“則單單茶葉一項,以桑弘羊之法,西洋諸國就能入近二百萬兩白銀。”
“瓷器、絲綢、大黃等皆不算。齊國公去往歐洲,途經羅剎,想來也知道,羅剎的大黃也是官營專營的,不得私賣。”
“剩余的瓷、絲等物,皆算是與茶相等,則西洋人以桑弘羊之法,便可歲入近千萬。”
“這是天朝特產。再說一下南洋荷蘭人的香料專營。亦是桑弘羊之法,私人經營,當地爪哇人則砍手、斷頭、車裂;本國人私營,則沒收、擊沉、充公。”
“我手里倒是沒搞到這幾年的,但有一份泰興元年的,那年之前正好歐洲出了點事,有個叫南海商會的,出了點事,牽扯太多,那一年的賬目是公開的。”
“其中,丁香,80萬斤,當年的丁香價格是每斤4荷蘭盾,一盾大約是8錢庫銀。在當地,若如鹽在產地,運到荷蘭十倍利潤,則算盈利200萬兩。”
“肉豆蔻,30萬斤。每斤的價格是2弗洛林,大約是兩錢黃金,算2兩白銀。則利為60萬兩。”
“胡椒,胡椒倒是便宜,約莫10斤能賺一兩銀子。但量倒是多,荷蘭國在泰興元年合計運走胡椒770萬斤。則利為80萬兩。”
“諸如蔗糖、蘇木、等不算。西洋人如今又喜咖啡,南洋諸國更是開始種植咖啡,此亦每年約百萬兩。”
“對倭貿易,都是從天朝拿貨,轉口倭國,每年利潤約八十萬兩。”
“對波斯貿易,這幾年波斯有事,故而大減,卻也有近百萬兩。”
“前朝崇禎14年,倒是報過一次總額,折合資產共4800萬英鎊,折合庫銀一萬萬五千萬兩。當年利潤約為四成,扣除戰艦、火炮、駐軍等,歲入約為2500萬兩。”
“之后雖伴隨日本鎖國、波斯開戰、英法走私香料、葡萄牙的巴西丁香木分走香料,蔗糖降價等等,年入亦有1500萬兩有余。”
“這還只是一個荷蘭國。靠桑弘羊之術,壟斷專營,年入1500萬兩不止,公司欠債9000萬英鎊約合兩萬萬七千萬兩白銀而不散。”
“本朝…哪好意思與漢武相較?”
“是以我說,這幾位大人動輒將本朝借古諷今,說什么漢武漢武,只怕論及與漢武相較,尚且不如英荷。連桑弘羊之術都沒有,哪能比漢武呢?”
“我看本朝明明就是文景嘛。”
說完這組數據,劉鈺心道你個大順也配碰瓷漢武?英荷,哪一個玩桑弘羊之術,不比你們玩的明白?
桑弘羊玩的是鹽鐵,合著變成香料蔗糖咖啡茶葉絲綢瓷器,就不是了?
別的不敢說,英國的私人商船敢過好望角,真的是要被擊沉貨物充公、公司六、王室四的,找國王都不好使。
真要是漢武帝、桑弘羊等一批人主政,就這人口,就這貿易競爭力,就這手工業,就這國外市場,一年不搞出一億兩歲入,都不好意思下罪己詔。
你們這群人哪來的大臉,就好意思碰瓷漢武時代?就漢武帝的外交視野,能讓荷蘭人占了南洋,連點反應都沒有?
不過他本意倒不是在說這個。
這話里有話,懂得人自然懂,不懂的人以為劉鈺真的是在為“漢武”還是“文景”在爭辯。
漢武帝在歷史上的名聲不好,至少此時不咋地,和秦始皇差不多吧。文人眼中,衛青是奴才,漢武帝是暴君。
但文景,就好多了。要是宋仁宗,就更好了。
這時候用英荷的例子,來說天朝距離漢武帝的政策差得遠,完全不用擔心,實則并非要說這個。
朝堂上知道劉鈺要對南洋動手的幾個人,都明白這組數據是說給皇帝聽的。
因為他既不說英國,也不談法國,偏偏談荷蘭。
這分明就是在利誘皇帝,告訴皇帝搞下南洋到底有多大的利潤。
怕與民爭利?沒事,反正民也走不出馬六甲,也拿不到荷蘭人壟斷的香料。
不算糖和咖啡,只算香料,只算往歐洲賣的香料,這都將近六七百萬兩了,數據詳實、明明白白,這還不打,等什么呢?
劉鈺心里明鏡似的,哪有什么君臣共治?自從朱元璋廢了丞相之后,內閣也好,天佑殿也罷,通通全是秘書處。
皇帝都是天子、宰相一肩挑的。皇帝不上朝,內閣處理政事,那也只是秘書代行領導的權責,說擼就擼的。
這外交部的設置,也是一樣。最后還是皇帝說的算。
只看皇帝愿意為此付出多大的代價——被罵的程度。
當初劉鈺說南洋價值幾個河南省的賦稅,現在把數據明確地報給皇帝了,皇帝腦子只要不壞,就應該清楚,這事得辦。
辦,就得設置外交部,因為劉鈺說英荷同盟,說荷蘭有60萬料戰艦…以及荷蘭東印度公司現在欠債9000萬英鎊。
往好了說,這叫此時正值虛弱,交好法國,避開英國參戰,則可一舉而定。
往壞了說,欠債也是本事。你大順國庫欠債兩億七千萬兩白銀試試?去了零,都夠嗆,欠債這么多還沒跨,足見實力強勁,不借法國之力“以夷制夷”,恐事難成。
皇帝聞弦知意,心道你倒是滑頭,這話是說給朕聽的,至于什么漢武還是文景,卻也不是廢話。
朕要是起了收對外貿易專營的心思,那便是與民爭利;若是奪了南洋,本就非民之利,只要不往本國專營,那便會少許多罵聲。
到時候內帑留一些,分戶政府一些,這嘴便都堵上了。這便是你說的做新餅、別分舊餅?
想到這,又看看劉鈺,心道這廝果是長大了。本以為今日朝議,又會口出狂言,瘋狗一般到處咬,看來這要結婚的人,以后有個在乎的,身后背的東西多了,果然便穩重老實了。
這便好,朕不怕你有本事,還就怕你沒什么在乎的。